零点的汽笛像一把钝刀,划开夜色。我站在第九站台的尽头,手里攥着一张车票,票根背面用铅笔写着:
“终点站:归墟。”
字迹潦草,却像是我亲手写下的。可我不记得何时写过,更不记得何时买过这张票。
检票员戴着一顶灰扑扑的大盖帽,帽檐压得很低,只露出半截苍白的下巴。他剪票的动作很怪:不是“咔嚓”一声,而是“沙——”像锯木头。我疑心他剪的不是纸,而是我的影子。
“上车吧。”他说,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“车要开了。”
我回头望了一眼城市。灯火在雾里摇晃,像一片溺水的星群。我忽然想起,我己经三年没回家了。
车厢里比外面还冷。老式绿皮车,窗框掉漆,座椅弹簧倔强地顶着棉絮。乘客不多,各自端坐,像一排被时间遗忘的蜡像。
我坐在靠窗的位置,对面是个穿藏青色中山装的男人,约莫五十岁,手里捧着一个搪瓷缸,缸身写着“先进工作者”。他冲我点头,露出一个过于规整的笑,像是用尺子量过嘴角的角度。
“第一次坐这趟车?”他问。
我点头。
“会习惯的。”他说,“反正终点都一样。”
我还想再问,列车突然剧烈地一晃。灯光闪了两下,灭了。黑暗像一床湿棉被罩下来。
再亮灯时,对面换了人。
是个女孩,十七八岁,校服外套洗得发白,袖口有一圈墨水渍。她手里攥着一张试卷,分数那一栏被红笔划破,像一道新鲜的伤口。
“你也是去补考的吗?”她怯生生问。
我摇头。
她松了口气,又紧张起来:“那……你是去复读?还是去打工?”
我不知道怎么回答。女孩低头,把试卷折成一只小船,轻轻放在小桌板上。纸船刚立稳,忽然自己动起来,沿着木纹往前爬,爬过桌沿,掉下去——没有落地。
它悬在空气中,缓慢地、缓慢地转了个弯,飞向窗外。
窗外不是夜色,而是一条河。河水倒流,碎冰逆流而上,像无数细小的时针。
列车广播响了,声音沙哑:“前方到站——‘昨日’。”
车门打开,冷风灌进来。中山装男人不知何时又出现了,站在过道里,朝我招手。他的搪瓷缸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黑色手提包,鼓囊囊的,像装着一颗心脏。
“下车透透气吧。”他说。
我跟着下去。站台很小,只有一盏昏黄的灯,灯下站着一排人,背对我们,面朝黑暗。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长到超出身体数倍,像一丛丛黑色的芦苇。
男人走到其中一条影子旁,蹲下,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把剪刀。咔嚓、咔嚓,像在修剪树枝。影子被剪下一截,扭动着,缩回那人脚边。
“影子太长了,”男人回头对我笑,“容易绊倒自己。”
我想说话,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。低头一看,我的影子也不见了。
回到车上,女孩的位置空了。桌上留着那张试卷,背面多了一行字:
“如果我考不上,你还会记得我吗?”
字迹被水晕开,像泪。
列车继续开。广播报站:“下一站——‘未寄出的信’。”
上来一个穿邮差制服的青年,背着空空的邮袋。他挨个询问乘客:“有信要寄吗?”没人回答。他走到我面前,停下,从邮袋里掏出一只信封,递给我。
信封上写着我的地址,落款是三年前的自己。
我拆开,里面只有一张照片:我站在老家的槐树下,搂着一个模糊的人影。背面写着:“等你回家。”
我抬头,邮差己经不见了。信封在我手里化成一滩水,顺着指缝滴落,在地板上汇成一个小小的湖。湖面上映出我的脸——比现在年轻许多。
“终点站快到了。”中山装男人再次出现,这次坐在了我旁边。他的手提包瘪了,像被抽干了血。
“你到底是谁?”我终于问出口。
“我?”他摘下帽子,露出和我一模一样的脸,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,“我是你,未来的你。”
我愣住。
“这趟车,每十年开一次。”他说,“上来的人,都是想回去却回不去的。”
“那终点站……”
“归墟,就是遗忘。”他拍拍我的肩,“到了那儿,你就彻底放下了。”
列车减速。窗外出现一片海,海面平静得像一块铁板。海水是灰色的,没有浪,也没有光。
广播最后一次响起:“归墟站到了。请所有乘客忘记行李,忘记姓名,忘记来路。”
车门打开,乘客们鱼贯而出。我看见女孩走在最前面,她的校服变得崭新,墨水渍消失了;邮差青年把邮袋扔进海里,邮袋浮了浮,沉下去;中山装男人——未来的我——回头冲我摆摆手,他的身影开始透明,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痕。
我留在座位上,动弹不得。
忽然,一阵风吹来,带着槐花的香味。我低头,车票反面那行铅笔字正在淡去,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句话:
“还有下一站。”
我抬头,车门竟重新合上。列车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,调转方向,驶入来时的黑暗。
我醒来时,天己微亮。列车停在一条陌生的乡间小路上,车门敞开,外面是三月的风,和一棵开花的槐树。
树下站着一个人,背对我,身影瘦小。我走过去,她回头——是照片里那个模糊的人影。她老了,头发花白,可眼睛还是亮的。
“妈……”我喊。
她笑了,眼角的皱纹像槐树皮的纹路。
“回来啦?”她说,“饭在锅里,趁热。”
我跟着她往家走。身后,列车无声地消失了,铁轨像两条被拉首的线,消失在晨光里。
我回头望了一眼,铁轨尽头,有一张被风吹起的试卷,纸船一样,晃晃悠悠,飞向天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