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至前五天,南枝镇的天空像一块烧红的铁板。
十七岁的许暖背着一只鼓胀的帆布包,站在废弃的糖厂门口。包里装着她的全部:半瓶奶奶泡的青梅酒、一本被雨水泡皱的《夜航西飞》、一张身份证——那上面的照片是她十二岁时的模样,门牙缺了一颗,笑得像要把自己点燃。
糖厂的铁门锈得发黑,门楣上“南枝国营第一糖厂”的烫金早己剥落,只剩下“枝”字的木旁,像一柄倒插的匕首。许暖伸手去推门,铁锈碎屑扑簌簌落下,像一场迟到的雪。
门内,野草漫过铁轨,旧日运甘蔗的翻斗车侧翻在野菊丛里,仿佛一只死去的鲸。她踩着枕木往里走,鞋底碾碎玻璃的声音清脆得像骨头断裂。
糖厂最深处是锅炉房,屋顶塌了半边,阳光从破洞倾泻而下,照在一架旧钢琴上——那是父亲许南山留下的。十年前,他是糖厂的调音师,也是镇上唯一会弹《月光》的人。后来糖厂倒闭,父亲带着母亲去了广州,从此音信全无。奶奶说,他们像两粒沙,被生活的浪头卷走,再也沉不到同一片海底。
许暖打开琴盖,黑白键上积了厚厚的灰,像结了一层霜。她伸手按下中央C,琴弦发出一声呜咽,像垂死者的喘息。
“你会弹?”身后突然有人说话。
许暖猛地转身,看见一个穿白T恤的男生倚在门框上,阳光给他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。他手里拿着一瓶冰镇汽水,瓶壁的水珠顺着指缝滴落,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圆点。
“会一点。”她警惕地盯着他,“你是谁?”
“江野,野狗的野。”男生咧嘴笑,露出虎牙,“我外婆家在后街,每年暑假都来。这琴是我外公当年从厂子里捡的,他说弹一弹,就不怕黑了。”
许暖没接话。江野走过来,把汽水递给她:“喝吗?橘子味,镇上的小卖部只剩这一种。”
玻璃瓶冰凉,许暖的掌心瞬间沁出汗。她拧开瓶盖,气泡“啵”地炸开,溅到她下巴上。江野突然伸手,用拇指抹掉那滴水,动作快得像风。
“你眼睛里有糖厂。”他说。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像晒化的麦芽糖,黏糊糊的,甩不掉。”
许暖的心脏猛地一坠。她想起奶奶常说,她的眼睛像父亲——黑得发蓝,看人的时候像要把人吸进去。
那天傍晚,他们并肩坐在锅炉房门口的台阶上,分食一包江野带来的辣条。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首延伸到铁轨尽头。江野说他明年要去北京学摄影,想拍遍所有废弃的工厂,“让废墟开口说话”。许暖没说自己打算逃去哪里,她只是问:“废墟会说话吗?”
“会。”江野指着糖厂的烟囱,“它说:‘我曾热烈地活过。’”
夏至那天,南枝镇发了洪水。
暴雨从凌晨开始下,像天漏了个窟窿。许暖醒来时,水己经漫过床沿,奶奶的拖鞋像两只小船漂在墙角。她蹚水冲进奶奶房间,老人正抱着一个铁皮饼干盒坐在床上,神情平静得像在等一场远客。
“暖啊,”奶奶说,“你爸当年走的时候,没带走这个。”
饼干盒里是半块锈迹斑斑的铜片,上面刻着“南枝糖厂 1987”字样,背面用指甲划了行小字:“南山 雁来红”。
“你爸说,这是糖厂第一批熬出的红糖模具。”奶奶把铜片塞进许暖手心,“带着吧,暖,带着它,就像带着我们。”
水位上涨得更快了。许暖拖着奶奶爬上屋顶,看见整个镇子变成一片泥黄色的湖。糖厂的烟囱在远处倾斜,像一根即将燃尽的火柴。
救援船是在第三天来的。穿橙色救生衣的士兵把奶奶背下去时,老人突然抓住许暖的手腕:“别恨他们。”
许暖没来得及问“他们”是谁,就被推上了另一艘船。船开动的瞬间,她看见江野站在对岸的屋顶上,拼命朝她挥手,嘴里喊着什么,却被雨声吞没。
临时安置点在镇小学。夜里,许暖躺在课桌上,听旁边床位的老太太说,糖厂那片地被广州来的开发商买了,要建度假村。“听说老板姓许,”老太太咂着嘴,“造孽哟,自己祖宗的产业,说拆就拆。”
许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她想起父亲离家前夜,父母关在房间里争吵,母亲哭喊:“你非要回去当你的许少爷,那我们算什么?”父亲摔门而出,月光把他的影子钉在地上,像一根耻辱柱。
天亮时,许暖偷偷溜出安置点。她蹚着齐腰的水回到糖厂,烟囱己经倒了,砸进锅炉房,钢琴的残骸像被肢解的兽骨。她在废墟里翻到一张被水泡烂的照片:年轻的父亲抱着吉他坐在钢琴前,母亲倚在他肩头,两人笑得像从未想过分离。
照片背面写着日期:1998.6.21,夏至。
三年后,北京。
许暖在798一家画廊打工,每天给来参观的文艺青年讲解“废墟美学”。她住在地下室,夜里常听见楼上酒吧的鼓点震落墙皮。
春节前夕,老板让她接待一个拍废弃工厂的摄影展。开幕那天,许暖在人群中看见江野——他蓄了长发,扎成一个小揪,脖子上挂着台徕卡。
“我就知道你会来。”江野笑得像当年递汽水时一样晃眼,“我拍了糖厂,你猜我发现了什么?”
展览最后一面墙,整幅照片是糖厂锅炉房的废墟。阳光穿过残破的屋顶,恰好落在那架钢琴的残骸上,黑白键的缝隙里长出一株野蔷薇,花开得正艳。
照片下方写着标题:《南枝向暖》。
开幕酒会结束后,江野带她去后海。冰面上有小孩在抽陀螺,红绸带在风中猎猎作响。江野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袋:“广州寄来的,写着你的名字。”
纸袋里是那半块铜片,还有一封父亲的信。
信纸泛黄,字迹被水晕开过,像哭花的脸。
“暖暖,当你看到这封信时,糖厂大概己经不在了。我年轻时总想逃离它,后来才发现,我逃不掉的从来不是糖厂,是自己。广州的雪糕太甜,甜得人发苦。你妈走后,我常梦见你奶奶站在烟囱上喊我回家。如果哪天你路过南枝,替我看看那株野蔷薇还在不在——那是我和你妈第一次约会时,她插在钢琴上的。”
信的末尾没有署名,只有一行小字:“铜片背面,是糖厂最初的坐标。”
许暖翻到铜片背面,那些划痕在灯下显现出清晰的经纬度。
第二天,她辞了职。江野送她去南站,过安检前,他突然抱住她,下巴抵在她头顶:“这次别再一个人走了。”
春分,南枝镇。
度假村的项目烂尾了,半截围墙里野草疯长。许暖循着坐标找到一处山坡,那里原本应该是糖厂的晾晒场。此刻,漫山遍野的雁来红开得正烈,红得像十年前的夕阳。
她在花丛里挖出一枚铁盒,里面装着父亲1987年的日记本。最后一页写着:“今天第一锅红糖出锅,我偷偷铸了块模具,背面刻了晾晒场的坐标。将来要是暖丫头迷路了,就带她来看花。雁来红最耐活,就像我们家的人。”
傍晚,许暖把铜片埋在了花丛深处。远处,新修的观光小火车鸣笛驶过,车厢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。她转身时,看见江野站在田埂上,相机镜头对着她。
“拍到了吗?”她喊。
“拍到了!”江野回喊,“废墟说:‘欢迎回家。’”
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十年前一样。这一次,他们的影子终于重叠在了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