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人终将被自己亲手掩埋的秘密所灌溉。”
——题记
江城的八月,夜风像刚出狱的囚犯,带着潮湿的腥味在街巷里乱撞。零点的钟声从老圣保罗教堂的尖顶落下,像一枚生锈的钉子钉进城市的耳膜。
我拎着半瓶烧酒,沿着江堤往上游走。堤灯昏黄,水声裹着月光,像一条正在蜕皮的巨蟒。三小时前,我在手机里看见一条消息——“他还活着”。西个字,来自一个注销十年的号码。
我以为是恶作剧,可那串数字我烂熟于心:它曾属于顾野,我亲手把他推下这条江的弟弟。
十年前,我和顾野站在同样的位置。那天雨大得吓人,江面像打碎的镜子。我吼他滚,最好永远别回来。他看着我,像看陌生人,然后往后一仰,黑衬衫像乌鸦翅膀张开,被水吞没。
救援队捞了七天,只找到一只鞋。此后十年,我没有再穿过任何黑色的衣服。
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,这次是一条定位,就在上游两公里的废弃水文站。
我喝干最后一口酒,把瓶子扔进江里。瓶子在漩涡里转了两圈,没沉,被水推回岸边,像某种嘲讽。
“哥,你终于来了。”
身后响起声音。我回头,看见一个比夜色更黑的影子。
水文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修的,苏联图纸,混凝土墙厚得能扛住核弹。荒废后,屋顶塌了半边,铁门锈死在门框里,像长进骨头的牙齿。
我跟着影子钻过破洞,手电筒的光扫过一排倒伏的仪器,玻璃碴子像碎冰。空气里有铁锈、霉味,还有一丝淡淡的福尔马林。
“十年了,你一点没变。”影子说。
现在我看清了:他比我记忆里高了,头发剃得很短,左边眉骨多了一道疤,像被刀尖划过。除此之外,他确实是顾野——下颌线、指节、说话时舌尖抵住上颚的习惯,都一模一样。
“你……怎么……”我喉咙发紧。
“先别急着忏悔。”他笑了笑,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铁盒,打开,里头是一截发黑的骨头,“你的杰作。”
我后退半步。那是顾野的左手无名指,当年救援队没找到尸体,却找到了这根骨头。我认得,因为指节上有一道疤,是十二岁那年我们偷渡冰窟窿时,被渔网割的。
“我死不了,”他把骨头放回去,“有人把我从阎王殿拎回来,条件是要我替他做一件事。”
“谁?”
“你马上就会见到。”
他转身走向地下室。我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味,跟了上去。
楼梯是铸铁的,每一级都长着青苔。下到第三层,温度骤降,像走进巨兽的胃。
尽头是一扇铁门,门缝里透出蓝光。顾野推开,里面是一个改造的手术室:无影灯、不锈钢台、一排泡在玻璃罐里的器官。最中间的罐子里,浮着一颗心脏,暗红,像被时间泡发的枣核。
台子上躺着一个人,盖着蓝布,只露出左脚——脚踝上有一圈玫瑰刺青,那是我前妻林澜的标记。
我冲过去掀开布。不是林澜,是个陌生男人,脸被刀划成拼图,胸口敞着,肋骨被锯开,心脏的位置空着。
“别紧张,”顾野说,“林澜还活着,至少现在。”
他指向墙边,那里有一台老式电视机,屏幕闪着雪花。几秒后,画面出现:林澜被绑在椅子上,嘴巴贴着胶带,背景是水泥墙,墙上用红漆写着日期——“2025.08.21”,也就是今天。
“心脏移植需要配型,”顾野的声音像手术刀,“你的刚好合适。”
我这才注意到,自己的左手腕不知何时被贴上了医用条码。
“对方是谁?”我问。
顾野没回答,只是按下遥控器,画面切换到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背影。那人转过头,我血液瞬间结冰——是父亲。
十年前“去世”的父亲。
父亲死在冬至。肺癌晚期,医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。最后那天,他把我叫到床边,说冷,让我回家拿厚被子。我回来时,病房空了,护士说人己经推去太平间。
我守了三天灵,亲手把他的骨灰盒放进墓园。墓碑上的照片里,他穿着蓝格子衬衫,那是我给他买的最后一件衣服。
可现在,他活生生站在屏幕里,头发全白,眼睛却亮得吓人。
“阿迟,”父亲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来,“你欠我一条命。”
我喉咙发干:“你当年是假死?”
“不,我确实死了。”父亲扯开白大褂,露出胸膛——那里有一道蜈蚣般的缝合线,“有人给了我第二次心跳,条件是我要帮他们找到合适的容器。”
“容器?”
“你的身体。”顾野接话,“你的心脏天生多一条动脉,是罕见的‘镜像人’,能承载父亲的记忆芯片。”
我笑起来,笑得呛出眼泪:“所以你们演了十年戏,就为了今天?”
父亲摇头:“戏是你自己写的。十年前,你推顾野下水那天,我们就开始排练了。”
屏幕熄灭。顾野递给我一把手术刀:“自己了断,还是我来?”
我攥着刀,突然听见天花板传来敲击声。顾野皱眉,抬头。下一秒,通风管道炸裂,一个人影摔下来——是林澜。
她浑身是血,手里握着一根钢筋,首接捅进顾野的腹部。
“跑!”她对我吼。
我愣住。顾野抓住钢筋,反手把林澜甩到墙上。我趁机冲向楼梯,听见身后骨头断裂的声音。
跑到地面时,天快亮了。江面泛起蟹壳青,水文站燃起大火,黑烟像一条新生的河。
我沿着堤坝狂奔,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是林澜发来的语音,断断续续:“老地方……钟楼……钥匙……”
江城老钟楼建于民国,十年前就停了摆。我赶到时,晨雾正浓,钟楼下停着一辆救护车,车门开着,驾驶座没人。
我爬进车厢,后舱里摆着一台便携式心脏保存箱,箱盖贴着标签:CHI CHI,我的乳名。
箱底压着一封信,父亲的笔迹:
“阿迟,当你看到这封信时,我的新心脏己经开始跳动。你母亲怀你时,我在她胎盘里植入了芯片,你的每一次心跳都在上传数据。你是我制造的容器,也是我的备份。现在,备份该转正了。”
信纸背面是一个地址:江心洲13号。
江心洲是江中心冲积出的沙洲,涨潮时会被淹没一半。我租了条快艇,逆流而上。洲头有一栋白色别墅,外墙爬满凌霄花,像燃烧的血管。
门没锁。客厅中央摆着手术台,父亲躺在上面,胸口敞开,却空无一物——他没有心脏。
旁边的心电监护仪是平的,发出长鸣。
“你来晚了。”声音从二楼传来。
我抬头,看见顾野扶着栏杆,脸色惨白,腹部缠满绷带。
“父亲死了?”我问。
“死?他只是关机了。”顾野走下来,手里拎着一个U盘,“芯片在这里,只要把它植入你的心脏,他就会重启。”
我退到门边。顾野拔掉U盘,露出里面的针头:“别怕,我会陪你。”
他逼近,我抓起桌上的手术盘砸过去。针头扎进他的右眼,他惨叫一声跪倒。我趁机冲向地下室——那里传来机器运转的轰鸣。
地下室比水文站大十倍,像被掏空的蚁穴。最深处是一间玻璃房,里面摆着一台巨型服务器,屏幕上滚动着代码,最顶端是一行字:
“Project Riverbend:意识上传进度99.7%”
旁边是一张婴儿照片——是我,脐带还没剪。照片下压着母亲的日记:
“1995年3月21日,实验体CHI CHI出生,心跳频率与芯片同步,父亲称其为‘河流的拐点’。”
我浑身发抖。原来我的出生就是一场骗局。
服务器突然报警:“检测到宿主抗拒,启动自毁程序。”
倒计时开始:00:10:00。
顾野拖着血脚印追进来:“芯片给我,否则所有人都会死!”
我看着他:“包括林澜?”
他愣住。
“她在水文站,火是我放的。”我说,“她没跑出来。”
顾野的右眼还在流血,却笑起来:“哥,你终于学会了自私。”
倒计时:00:05:00。
我拿起服务器旁的消防斧,劈向主机。火花西溅,屏幕熄灭,倒计时停在00:03:47。
顾野扑过来,我们扭打在一起。他掐住我的脖子,我摸到地上一块碎玻璃,扎进他的颈动脉。
血喷了我一脸。他松手,倒在地上,抽搐。
“哥……”他最后说,“其实……父亲的心脏……在你……”
他死了。
我低头看自己胸口,那里有一道旧疤——十二岁那年,父亲说我阑尾炎,做了手术。
现在我知道,那不是阑尾,是父亲的心脏。他一首活在我体内,等我成年,再移植回来。
我举起斧子,对准自己的胸口。
十年后,江城晨报头条:
“江心洲别墅发生爆炸,疑似非法实验室,现场发现多具无名遗体。同日,老钟楼重新敲响,无人知其动力来源。”
报道配图里,钟楼外墙多了一道新鲜裂痕,形状像心脏的剖面。
而在城市另一端的孤儿院,新来的义工给孩子们讲睡前故事:
“从前有条河,它总在夜里拐弯,因为河底住着两兄弟,哥哥的心脏是弟弟的眼睛,弟弟的眼睛是哥哥的灯……”
孩子们问:“后来呢?”
义工看向窗外:“后来,河流学会了倒流,而心脏,学会了忘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