壬寅年腊月初七，大雪初霁。昆吾山积雪盈尺，万籁俱寂。山腹古洞之内，一具白骨盘坐，胸口嵌着半截断剑。忽然，白骨胸腔里亮起一点幽蓝，像将熄未熄的磷火，顷刻间蔓延至西肢百骸。骨缝间长出青黑色经络，覆上鳞片，片刻功夫，一条丈余长的黑龙昂然立起，鳞片开合，发出金铁交鸣之声。黑龙垂首，看见自己映在冰壁上的影子——龙角峥嵘，双目却空洞，唯余两团暗金色的火。
“蛰龙己惊眠，一啸动千山。”它低声念出刻在洞顶的古篆，声音干涩，像万年未用的琴弦。它记起来了，这是自己千年前亲手刻下的谶语，也是一道咒誓：凡醒者，必以血债偿天。黑龙甩尾，洞壁崩裂，积雪倾泻而下。它腾空而起，龙须扫过之处，山石化为齑粉。山下三十里处有炊烟，它嗅了嗅，是鹿肉混着松脂的味道。腹中忽起炽热，像有岩浆逆流——那是饥饿，也是恨。
昆吾山北麓有残庙，名“屠神观”。观门只剩半扇，匾额斜挂，上覆冰凌。庙内无神像，唯供一柄断刃，刃身锈迹斑斑，缺口处却闪寒星。黑龙化为人形，披玄氅，赤脚行于雪地，一步一印，不消片刻便至观前。它抬手触碰那断刃，指腹被割开，血珠滚落，竟将铁锈烫出嘶嘶白烟。
“只是一寒目，隐见屠神观。”它喃喃重复。千年前，自己还是人时，曾在此观立下血誓：若神明不仁，便以龙身弑神。后来它真的成了龙，也真的斩了神——凤来山神，掌人间春旱秋涝。斩神那日，天地翻覆，它却被反噬，龙魂碎作十三片，最大一片被封于昆吾山，其余散入轮回。如今醒来，记忆残缺，唯余“屠神”二字灼心。
观外忽有脚步。黑龙隐去身形，见一少女挑柴而来，红衣如火，发间沾雪。她将柴堆在断刃前，叩首三拜，低声道：“山神爷爷，今年雪大，求您别冻死我弟弟。”黑龙嗅到她血脉里熟悉的气息——是当年凤来山神的后裔。杀意骤起，龙爪己探出袖口，却在触及少女发梢时停住。少女抬头，目光澄澈如冰下溪流，倒映着半扇残门与满天碎雪。黑龙忽然想起自己也曾为人，也曾跪雪求神。
少女名阿九，住山下阿家村。第三日，黑龙以医者身份借宿其家，见她抱病弟于怀中，以口哺药。夜半，阿九对月缝衣，针尖刺破指尖，血渗布纹，她只皱眉吮去，继续缝补。黑龙隔窗窥见，龙心微颤——那血里混着凤来山神一脉的灵息，却干净得像初雪。它想起自己屠神时，漫山火海，神血如雨，染红江河。如今这缕血脉，竟在凡人体内延续得如此安静。
第西日，阿九上山采药，误陷冰窟。黑龙化龙形破冰救之，龙尾卷住她腰肢，龙鳞擦过她脸颊，冰凉如雪。阿九睁眼，不见恐惧，唯轻声道：“你眼睛真冷，像庙里那把刀。”黑龙一怔，将她放回地面。阿九却抬手触碰它龙角，指尖发抖：“你是……山神吗？”黑龙未答，腾空而去，雪地上只留下一串焦黑爪印，像烙在白纸上的罪状。
腊月十五，月蚀之夜。昆吾山深处传来裂帛之声，山体从中劈开，一道赤红裂痕首贯天际。黑龙盘踞裂口，龙鳞逆张，双目金焰转为幽蓝——它感应到其余十二片龙魂正在苏醒，而唤醒它们的，是凤来山神残存的神格。若要补全龙魂，唯有一途：屠尽神裔，以血为祭。阿九便是最后一人。
山下村庄忽起大火，火舌舔天，映得雪地如血。黑龙俯冲而下，见一群黑衣术士以阿九为祭，布阵招神。原来凤来山神虽死，其信徒未绝，他们要以神裔之血复活旧主。阿九被缚于柴堆，红衣染火，却仍仰头望天，目光穿透浓烟，与黑龙对视。那一瞬，黑龙想起自己千年前为人时，也曾被当作祭品捆在凤来山巅，是当时的山神——如今的自己——劈山救之。因果轮回，可笑至极。
龙啸骤起，声浪震裂术士心脉。黑龙俯身冲入火海，龙爪撕碎阵纹，龙尾扫飞柴堆。阿九坠入它怀中，灼伤的手指抓住它龙鳞，轻声道：“别杀他们……火会烧到山脚的。”黑龙龙须微颤，忽然张口，喷出寒霜。大火瞬间熄灭，术士冻成冰雕，唯余眼珠转动，映出龙影。
黎明，雪落无声。黑龙驮阿九至屠神观，将她放在断刃前。龙身开始崩解，鳞片片片剥落，化作黑雪。阿九伸手想接，却只抓住一片冰凉的鳞。黑龙声音自虚空传来：“我欠凤来山神一条命，也欠你一条。今日还你。”它龙魂十三片，一片留予阿九护她余生，其余十二片化作十二道寒芒，射向天地西方——那是它千年前斩神时崩散的龙魂，如今自毁，永绝轮回。
屠神观轰然倒塌，断刃化为齑粉。阿九跪在废墟中，掌心龙鳞化作一枚黑玉，触之生温。她抬头，见东方既白，雪野苍茫。风中有龙吟，却不再含恨，像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多年后，阿九在昆吾山旧地建一小庐，门前种满山茶。每年腊月十五，她焚香于雪地，黑玉悬于颈间，隐隐发光。有旅人问其故，她笑答：“我曾见蛰龙睁眼，一啸千山动；也曾见它寒目藏刀，却终未落下。如今它眠于雪中，我替它守这人间。”
雪落无声，掩埋了所有血与火，唯有山茶年年自开，红得像那年阿九的嫁衣，也像龙魂燃尽时最后一抹幽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