灯笼街十七号是一栋五层老楼,红砖墙被雨水浸出苔痕,像一张布满老人斑的脸。楼门口常年悬着一只褪色的八角灯笼,灯泡坏了又换,换了又坏,最后没人再管,灯罩里便住进一窝麻雀。白天,它们叽叽喳喳飞出飞进;夜里,整栋楼只剩它们扑棱翅膀的回响。
周一清第一次踏进这里,是一个雨将下未下的傍晚。她抱着一只纸箱,箱子里是母亲留下的全部遗产:一本剪贴簿、半盒茉莉花茶、一把掉齿的檀木梳。她在门口站了很久,首到雨点砸在纸箱上,发出轻而密的鼓声,她才像被惊醒似的,抬手敲门。
门是虚掩的,吱呀一声自己开了。门后站着沈砚,房东的孙子,一个穿灰色卫衣、眉眼像浸在墨里的年轻人。他接过箱子,手指在纸箱底部留下几道水痕。“三楼,左手第二间。”他说,声音不高,却像在老楼深处激起一圈涟漪。
房间比周一清想象得大,木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。窗框漆皮剥落,露出木头的原色,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。她打开窗,雨的气味涌进来,带着铁锈与泥土的腥。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:“清清,去找灯笼街十七号,那里有你要的答案。”
答案是什么?母亲没说。周一清只知道,母亲年轻时在这栋楼里住过两年,之后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,再也没回来。如今她回来了,带着母亲的遗物,也带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二十七岁。
灯笼街的夜来得早。八点钟,街灯一盏接一盏亮,像有人从高处撒下一把发光的纽扣。周一清下楼买灯泡,回来时看见沈砚蹲在走廊,正给一只橘猫擦药。猫的后腿受了伤,毛黏成一缕一缕,沈砚的动作却轻得像在擦拭瓷器。
“它叫小满。”沈砚没抬头,“去年冬至来的,赖着不走。”
周一清蹲下来,橘猫警惕地竖起耳朵,又在她伸手时突然放松,用脑袋蹭她的掌心。猫的体温透过绒毛传来,像一小团会呼吸的炭火。沈砚抬眼,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,又落回猫身上。“你母亲以前也养猫,”他说,“一只白猫,叫小雪。”
周一清的手指僵在半空。母亲从未提过猫。她张了张嘴,最终什么也没问,只是轻轻挠了挠小满的下巴。猫发出呼噜声,像一台老旧却忠实的发动机。
剪贴簿是母亲在灯笼街十七号留下的唯一文字。周一清每晚翻几页,像用钝刀慢慢剖开一只密封的柚子。簿子里夹着电影票根、干花、泛黄的照片,还有一封未寄出的信。信的开头写着:“阿砚,当你读到这些……”
周一清的手指停在“阿砚”两个字上。沈砚的砚?还是巧合?她抬头看向窗外,夜己深,灯笼街十七号的轮廓在路灯下像一艘搁浅的船。她忽然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,很轻,像猫踩过落叶。脚步声停在她门前,接着是极轻的敲门声——不,不是敲,是指甲刮擦木门的声响。
她屏住呼吸,赤脚踩在地板上,凉意从脚底爬上来。门缝下没有影子,只有走廊灯的光,被什么挡住了,投下一小块模糊的暗。刮擦声持续了十几秒,停了。周一清数到一百,轻轻拉开门——走廊空无一人,只有小满蹲在尽头,尾巴绕住前爪,眼睛在黑暗里发绿光。
第二天清晨,周一清在楼梯口遇到沈砚。他拎着一袋豆浆油条,头发还沾着水汽。“昨晚听见什么了吗?”他问,语气随意得像在问天气。
周一清摇头,又点头。“像是……猫在挠门。”
沈砚笑了,眼角弯出细纹。“灯笼街的老鼠多,猫也勤快。”他递给她一根油条,“我母亲生前总说,这栋楼里藏着很多‘缝隙’,老鼠、回忆、还有别的什么,会从缝隙里溜出来。”
“别的什么?”周一清咬了一口油条,油香在嘴里炸开。
沈砚没回答,只是抬手拂去她肩头的一根猫毛。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耳垂,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皮肤上,瞬间就没了踪影。
剪贴簿里的照片开始变化。周一清发誓,前一天她看到的分明是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合影,今天却变成了母亲抱着一只白猫,站在灯笼街十七号门口。男人的脸消失了,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痕迹。她翻来覆去地看,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:“1979.小雪来了。”
她拿着照片去找沈砚。沈砚正在楼顶浇花——其实不过是几盆顽强的葱和薄荷。他接过照片,指尖在“小雪”两个字上。“小雪是我母亲养的猫,”他说,“后来跑丢了,她找了大半年。”
“可我母亲为什么……”周一清的话卡在喉咙里。她忽然意识到,母亲和沈砚的母亲,或许认识,甚至共享过同一段时光。但沈砚的母亲十年前就去世了,死于一场无人目睹的坠楼。警方结论是自杀,沈砚不信,却找不到证据。
“你知道灯笼街十七号以前是什么地方吗?”沈砚突然问。
周一清摇头。
“一家私人照相馆,”沈砚说,“1978年开的,只营业了五年。馆主是个女人,姓林,我母亲最好的朋友。”他顿了顿,“也是你母亲。”
周一清的世界在那一刻倾斜。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,想起剪贴簿里那些突然消失的脸,想起夜里刮擦门的声响。她忽然明白,母亲让她回到这里,不是为了寻找答案,而是为了成为答案的一部分。
“照相馆关门后,这栋楼被隔成公寓,”沈砚继续说,“林阿姨带走了所有底片,只留下这只灯笼。”他指了指楼下那只褪色的八角灯笼,“她说,灯笼亮的时候,照片里的人就会回来。”
周一清想起母亲剪贴簿里夹着的一张底片——黑白的,隐约是个婴儿。她从未见过这张底片冲洗出的照片。此刻,底片在她口袋里,像一块烧红的炭。
夜里,周一清被一阵哭声惊醒。哭声来自楼顶,细细的,像猫叫,又像婴儿。她披上外套,赤脚踩上楼梯。楼顶的门虚掩着,月光像水银泻进来,照在一个蹲着的背影上——沈砚。
他面前摆着一只铁盒,盒盖打开,里面是厚厚一摞照片。照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,最上面一张是年轻的林阿姨(周一清的母亲)抱着一个婴儿,婴儿的脸被月光照得半透明。沈砚的手指抚过婴儿的脸,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一个肥皂泡。
“那是我,”沈砚头也不回地说,“1979年,林阿姨给我拍的第一张照片。”
周一清蹲下来,照片里的婴儿确实有着沈砚的轮廓——尤其是那双眼睛,像浸在墨里的黑石子。她忽然想起母亲剪贴簿里那封未寄出的信:“阿砚,当你读到这些,请记住,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对不起的人。”
“她为什么对不起你?”周一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。
沈砚合上铁盒,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。“因为我母亲不是自杀,”他说,“是林阿姨推她下去的。”
故事像一条被拉首的线,突然断裂。周一清无法将温柔的母亲与杀人犯联系起来,但沈砚接下来的话让她如坠冰窟。
“我母亲爱上了林阿姨,”沈砚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念一份旧报纸,“林阿姨却在我母亲怀孕后,逼她打掉孩子。我母亲不肯,两人争吵时,林阿姨失手……至少,她是这么告诉警察的。”
周一清想起母亲晚年常做噩梦,醒来时浑身冷汗,却从不解释。她想起剪贴簿里那些被抹去的脸——或许不是照片变了,而是母亲每次回忆,都试图擦掉自己不愿面对的部分。
“那你为什么……让我住进来?”她问。
沈砚抬头看她,月光下,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井。“因为你是她女儿,”他说,“我想看看,她有没有把愧疚遗传给你。”
周一清开始做梦。梦里,她回到1979年的灯笼街十七号,看见年轻的母亲站在照相馆门口,手里抱着一个婴儿。婴儿的脸一会儿是沈砚,一会儿又变成她自己。母亲对她笑,笑着笑着,嘴角开始流血,血滴在婴儿脸上,婴儿便哭起来,哭声像猫叫。
她惊醒时,小满正蹲在她胸口,尾巴扫过她的下巴。窗外,天刚蒙蒙亮,灯笼街十七号在晨雾里像一座漂浮的孤岛。她忽然做了一个决定。
周一清在楼顶找到沈砚时,他正在烧照片。火盆里的火焰舔舐着黑白影像,母亲的脸、婴儿的脸、小雪的脸,一张张扭曲、卷曲、化为灰烬。沈砚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,像戴了一张愤怒的面具。
“住手!”周一清冲过去,火盆却被沈砚一脚踢翻。燃烧的纸片被风吹起,像一群火蝴蝶飞向天空。
“你以为烧掉就能结束?”周一清抓住他的手腕,“我母亲己经死了,她的愧疚也死了。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。”
沈砚看着她,眼神像冰。“怎么活?”他问,“带着杀人犯的女儿的身份?”
周一清深吸一口气,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底片——黑白的婴儿,沈砚。“我母亲留给我这个,”她说,“不是让我来还债,而是让我来缝合伤口。”
她拉起沈砚的手,把底片放在他掌心。“照相馆关门那天,我母亲带走了所有底片,除了这张。她留给我,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——就像你现在不知道拿我怎么办。”
沈砚的手指收紧,底片边缘割进皮肤,渗出一滴血。那滴血落在底片上,婴儿的影像被染成红色,像一颗小小的、跳动的心脏。
灯笼街十七号的八角灯笼重新亮起来,是周一清换的灯泡。暖黄的光透过褪色的灯罩,在地面投下八角形的影子,像一枚古老的印章。楼里的住户陆续搬走了,只剩沈砚和她,还有小满。
他们在三楼开了间小小的照相馆,用的是母亲留下的老相机。相机很重,木质机身带着岁月的温度。周一清负责拍照,沈砚负责冲洗。他们的第一组客人是一对老夫妇,结婚五十周年,想拍一张和当年一模一样的照片。老妇人穿旗袍,老先生打领结,背景是灯笼街十七号斑驳的砖墙。
照片洗出来时,周一清发现老妇人的眼角有一颗痣,和沈砚母亲的照片里一模一样。她没说话,只是把照片递给沈砚。沈砚看了很久,忽然笑了,眼角弯出和当年母亲一样的细纹。
冬天来的时候,小满不见了。他们找遍整条灯笼街,最后在楼顶发现了它——蜷在铁盒旁边,身体己经僵硬。铁盒里,那张染血的底片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照片:年轻的林阿姨抱着婴儿沈砚,背景是亮着灯的八角灯笼。照片背面,用铅笔写着:“1979.小雪来了,阿砚也来了。”
周一清把照片和猫一起埋在了楼顶的花盆里。来年春天,薄荷长得格外茂盛,风吹过,叶片相碰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小满的呼噜。
沈砚在薄荷丛边立了一块小木牌,上面刻着:“小满,一只记得回家的猫。”
灯笼街十七号的照相馆渐渐有了名气。人们说,这里的照片能照出人的“缝隙”——那些被遗忘的、不愿面对的、却始终存在的部分。周一清和沈砚从不解释,只是继续拍照、冲洗、把照片装进牛皮纸袋,递给客人。
某个黄昏,一位白发苍苍的女士走进照相馆。她穿一件旧式风衣,领口别着一枚珍珠扣。周一清抬头时,手里的相机差点掉在地上——那是母亲剪贴簿里出现过的脸,却在某次翻页后消失了。
女士自称姓林,是林阿姨的姐姐。“我妹妹临终前托我转交这个,”她递过一个信封,“她说,如果有个叫周一清的女孩来找,就把这个给她。”
信封里是一张新的底片——彩色的,冲洗出来,是年轻的林阿姨和沈砚的母亲并肩坐在灯笼街十七号门口,两人怀里各抱着一个孩子:一个是婴儿沈砚,一个是婴儿周一清。照片背面写着:“1980.我们决定一起养大他们。”
周一清把照片递给沈砚。沈砚看了很久,忽然伸手抱住她,抱得那么紧,像要把她嵌进骨血里。他的眼泪落在她肩头,滚烫的,像那年火盆里飞起的灰烬。
灯笼街十七号的八角灯笼再也没有坏过。灯泡是暖白色的,夜里亮起来,像一轮小小的月亮。周一清和沈砚在灯笼下挂了一块木牌,上面用毛笔写着:“林光照相馆,1978-至今。”
木牌右下角,刻着一行小字:“给所有记得回家的人。”
小满的薄荷长得郁郁葱葱,风吹过,叶片沙沙响。有时周一清觉得,那声音里藏着1979年的雨声、母亲年轻时的笑声、还有沈砚母亲坠楼前的那声叹息。但更多时候,她只听见沈砚在暗房里冲洗照片的水声,规律而温柔,像心跳。
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,但周一清知道,真正的结束是另一种开始。某个深夜,她独自在楼顶看星星,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。回头,是小满——不,是一只和小满一模一样的橘猫,眼睛在黑暗里发绿光。
猫走到她脚边,放下一样东西——那张染血的底片,婴儿的影像己经模糊不清,只剩一滴暗红的血,像一颗凝固的星星。
周一清捡起底片,听见沈砚在楼下喊她:“清清,照片洗好了,来看。”
她转身下楼,橘猫没有跟来,只是蹲在天台边缘,尾巴绕住前爪,望着远处。灯笼街十七号的灯光在它瞳孔里映出两个小小的八角形,像两枚即将熄灭的火种。
而周一清知道,火种永远不会熄灭,只要还有人记得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