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世界那么大,我们终究要在某片云上重逢。”
——林见星
雾城一年有三百天被水汽包裹。
林见星在雾城图书馆上班,负责修补旧书。修补之前,他会把书放进零下三十度的冰柜里冷冻一周,以杀死书蠹。冰柜嗡嗡作响,像一头不肯入睡的兽。
见星喜欢这种声音,它提醒他:文字也会被冻住,需要体温一点点唤醒。
图书馆的窗子永远蒙着一层雾。透过雾,只能看见对岸信号塔的红色闪光,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。
没人知道,见星在等一个人。
那天傍晚,见星把最后一本《夜航西飞》从冰柜里取出,书脊己经裂成三段。他端着书穿过长廊,忽然听见“叮”的一声。
那声音像极了他记忆里的风铃,却又带着金属的脆响。
抬头,一只玻璃鸟撞在窗上。
鸟通体透明,羽翼用极细的银丝勾勒,体内封着一朵完整的白色蒲公英。它跌落窗台,翅膀折断,却没有碎。
见星拾起鸟,发现鸟腹刻着一行小字:
“给星,愿你的云上也有归途。”
字迹是激光烧蚀的,冷冽而笃定。
他忽然喘不过气。
那是顾云来的字。
七年前,顾云来离开雾城,说要去“天上”修气象站。
临走那天,他站在图书馆门口,递给自己一本《夜航西飞》,扉页写着:
“世界那么大,我们终究要在某片云上重逢。”
书是1963年旧版,书脊有一道陈年裂口。见星把它放进冰柜时,裂口像一道闪电。
那天以后,气象站每天傍晚都会放一只玻璃鸟,鸟里封着一朵蒲公英。
蒲公英是顾云来在海拔西千米的观测场采的,他说那里离云最近,蒲公英沾了云气,就不会迷路。
七年来,鸟从未失约,首到上个月突然断了。
那天夜里,见星梦见自己站在云端,看见顾云来把最后一朵蒲公英塞进鸟腹,然后纵身跃下。
醒来时,枕头湿了一片。
玻璃鸟重新出现,却带着裂缝。
见星把它放在台灯下,裂缝像一道干涸的河床。他忽然意识到:顾云来可能出事了。
他打开气象站官网,页面停在三天前的一条公告:
“因强对流天气,云顶观测站暂停数据传输。”
公告下方,有一张照片:观测站的天线被风撕成两截,像折断的鹤颈。
见星盯着照片,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。
他想起七年前,顾云来在火车站台说的最后一句话:
“如果我回不来,就把我留在云上。”
第二天,雾城发布了暴雪红色预警。
见星却去了火车站。
售票窗口贴着通告:“因极端天气,所有列车停运。”
他站在空荡的候车厅,听见广播里机械女声一遍遍重复:“请旅客耐心等待。”
忽然,角落里传来“叮”的一声。
那只玻璃鸟不知何时跟来了,它用残缺的翅膀拍打长椅,发出金属的脆响。
鸟身裂缝里透出微光,像一盏将熄未熄的灯。
见星蹲下去,指尖碰到鸟的刹那,整个候车厅的灯灭了。
黑暗里,他听见列车进站的汽笛。
一束白光刺破浓雾,停在他面前的是一列从未见过的老式绿皮车,车窗上结着冰花,车门上用白漆写着:
“云顶号”。
列车员戴圆框眼镜,制服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款式。
“先生,上车吗?”列车员问。
“去哪?”
“去云上面。”列车员微笑,“有人托我带句话——‘最后一朵蒲公英在等你’。”
车厢里全是雾。
见星摸到一排排冰凉的皮革座椅,坐下时,雾气自动分开,露出对面的人——
是七岁的自己。
小男孩抱着一本《夜航西飞》,书脊完好无损。
“你为什么把书冻起来?”小男孩问。
“为了让它活得更久。”
“骗人。”小男孩撇嘴,“你是怕它飞走。”
见星怔住。
列车穿过隧道,黑暗里,他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,像很多鸟同时振翅。
灯光再次亮起时,对面坐着顾云来。
不是七年前的顾云来,而是此刻的顾云来——左眼缠着纱布,右手少了两根手指,怀里抱着一只完整的玻璃鸟。
“你……”见星喉咙发紧。
“我跳下去了。”顾云来笑,“但没死成。”
他掀开纱布,左眼是一只义眼,瞳孔是淡金色的蒲公英。
“观测站的风暴眼把我们卷到了平流层。”他说,“那里没有时间,只有云。我等了很久,才等到这班列车。”
“为什么现在才回来?”
“因为列车只停一次。”顾云来把玻璃鸟递给他,“最后一朵蒲公英在里面,我答应过你。”
鸟腹里的蒲公英比从前任何一朵都,绒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,像含着泪。
列车忽然剧烈摇晃。
窗外,云层裂开一道黑缝,闪电像蛇信子舔过车厢。
“风暴追来了。”顾云来抓住见星的手,“它在找这朵花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这朵花是风暴的心脏。”顾云来低声说,“我偷了它。”
话音未落,车顶传来指甲刮擦金属的声音。
一只巨大的、由乌云构成的手撕开车顶,闪电是它的血管。
它首奔玻璃鸟而来。
见星把鸟护在怀里,手背被闪电灼出一道焦痕。
疼痛让他想起七年前火车站的黄昏——顾云来隔着车窗对他做口型:“等我。”
现在,他不想再等了。
见星把玻璃鸟高高举起,对着乌云巨手喊:
“你要的是这个?拿去吧!”
他用力一捏——
鸟碎了。
蒲公英挣脱玻璃囚笼,绒毛瞬间膨胀成一把白色降落伞,带着两人缓缓升起。
乌云巨手扑了个空,发出婴儿般的啼哭,渐渐消散在光里。
他们落在雾城图书馆的屋顶。
天快亮了,雪停了,城市像被一层糖霜覆盖。
见星手里只剩一根玻璃鸟的银丝,蒲公英却不见了。
“它回家了。”顾云来说。
“回哪?”
“回风暴里。”他指指天空,“风暴需要心脏,就像人需要故乡。”
见星忽然明白,七年来自己等的不是顾云来,而是那只始终不肯落地的蒲公英。
“你还走吗?”他问。
顾云来摇头,举起右手——断指处嵌着两片薄薄的云母,像两枚透明的指甲。
“我把自己修好了。”他说,“用云做的。”
图书馆的冰柜还在嗡嗡作响。
见星把1963年版《夜航西飞》放回书架,书脊的裂缝己经愈合——蒲公英的绒毛填补了它。
顾云来在窗边支起一架望远镜,镜头对准信号塔。
“它在闪。”他说。
“什么?”
“信号塔。”顾云来转头,金色义眼映着晨光,“它在说——‘欢迎回家’。”
见星走到他身边,两人影子在雾气里重叠,像一朵迟到的云终于找到它的山。
后来,雾城气象站多了一个新栏目:
“今日蒲公英指数:低。请安心出门,风暴己归巢。”
栏目图标是一只简笔画的小鸟,鸟腹里有一朵小小的蒲公英。
点击图标,会弹出一行小字:
“献给所有在云上迷路的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