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像一张湿透的网,罩住临河的小城。石板路的缝隙里积起铜钱大的水洼,倒映着歪斜的灯笼。宋栖迟把油纸伞往肩上斜了斜,伞骨吱呀一声,像老人咳嗽。她怀里抱着一只乌木琴匣,指尖因常年按弦而微微凸起,此刻却紧张得发白——今晚,她要去“长桥”赴一场迟了十年的约。
长桥横跨在沉水之上,三百六十五根栏柱,据说每根都刻有一句旧诗。桥尽头是荒废的“焰塔”,塔顶曾供火药,元宵节时点燃,火树银花,一城通明。二十年前火药局失事,塔身半毁,焰火便绝了踪迹。老人说,沉水里浮过烧焦的纸鸢,像黑蝶。
宋栖迟在桥头停步。雨忽然小了,像谁拧小了灯芯。她看见栏柱上新鲜的刻痕:
“栖迟,若还记取,此夜子时,焰火为号。”
字迹刀法凌厉,末尾却带一点飘锋,像仓促收笔。那是沈漆独有的“折月体”,她曾临摹千遍,怎会认错。
十年前,沈漆被官府以“私造火药”罪名缉拿,下落不明。宋栖迟只记得那夜他隔着雨帘对她喊:“等我,我欠你一场焰火。”之后便是漫长的无声。她以为他己死在某个流放地,骨头都冷透了,却没想到他敢回来,还敢把约定刻在人人都能看见的地方。
子时将近。她抬头望塔,塔窗黑洞洞的,像被剜去眼珠的眼眶。风里忽然飘来硝石味,极淡,却牵得她心脏一紧——那是沈漆身上常有的味道,混了松脂与炭末,像冬夜灶膛里未熄的火种。
宋栖迟把琴匣放上桥栏,指尖掠过暗锁,“咔嗒”一声,匣盖弹起。里面的桐木琴早被火舌舔过,焦痕蜿蜒如干涸的河床。弦己尽断,只剩一根“商”弦,颤巍巍地悬在岳山与龙龈之间,像不肯离去的魂。
这把“鸣泉”是沈漆亲手斫成。当年他抱琴而来,说:“琴腹藏硝,危时可为火引。”她笑他痴,却还是日日弹。后来官兵踹门,琴被投进灶膛,沈漆扑火抢出,掌心燎起一串血泡。他忍着疼笑:“弦断可续,人散难逢。”
如今,她抚着焦尾,低声问:“你真要我以它为引?”
无人应答,只有雨丝落进琴腹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
子时更鼓敲第三下。塔顶忽然亮起一点火星,极细,却倔强地撕开夜色。宋栖迟屏住呼吸——那是“青磷焰”,民间禁物,一星可燎原。火星沿塔脊游走,画出蜿蜒火线,像给黑塔系上红绸。火线爬至塔刹,忽地炸开,溅出无数碎金。没有巨响,只有“噗”的一声闷响,像谁把憋了十年的叹息轻轻吐出。
焰火是蓝色的,极冷,像把月光捣碎。蓝焰里浮起一张脸,眉目被火光削得锋利,唇角却带着柔软的弧度。宋栖迟眼泪忽然涌出——沈漆惯会这样笑,仿佛世上没有他烧不穿的黑夜。
蓝焰坠向沉水,未及水面便熄,像被雨掐灭的灯芯。塔顶重归黑暗,只剩硝石味更浓。宋栖迟抱琴奔向塔下,木屐踏碎水洼,溅起冰凉。她在塔底摸到暗门,铁锁己被撬开,锁孔边留着新鲜的刀痕。
门内是旋转向上的石阶,壁上嵌着残缺的灯盏,灯油早枯。她摸索前行,指尖掠过石壁,触到一道道刻痕,深浅不一,却全是同一句话:
“栖迟,别怕。”
她数着刻痕,一共三百六十五道,像三百六十五封迟到的信。
十年前,宋栖迟十西岁,沈漆十六。
她是在元宵灯市撞见他的。他套着一件过大的青布衫,袖口磨得发亮,却举着一只精巧的走马灯,灯面画着《木兰从军》,一转,纸马便扬起蹄子。她看呆了,伸手去碰,却被灯骨烫了指尖。他也不道歉,只把灯递给她:“送你,赔罪。”
后来她才知道,那灯是他用卖琴的银子买的——他原是琴匠,却把自己斫的第一把琴卖了,只为换一盏她多看了两眼的灯。宋栖迟把灯挂在闺阁窗前,每夜看它转到灯油燃尽,纸马烧出焦洞,仍舍不得丢。
再后来,他教她斫琴、调弦、配火药。她教他识字、读诗、把《长恨歌》唱成走调的曲子。他们常在临河的废仓里试火,硝石硫磺的味道呛得她首咳,他却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。火光映在他脸上,她忽然明白书里的“郎艳独绝”是什么意思。
变故来得毫无征兆。那天她抱着新斫的琴在废仓等他,却等来官兵。领头的捕快抖开一张海捕文书,上面画着沈漆的像,罪名是“私制火药,意图不轨”。她喊他快跑,他却从暗门冲出,把一只锦囊塞给她,然后被按进泥水里。她看见他侧脸擦过碎石,血线顺着雨水流进衣领,却仍对她做口型:“烧掉。”
锦囊里是半张配方,缺了最关键的一味“青磷”。她没烧,连夜把配方缝进琴腹,又把琴埋在后院槐树下。官兵搜屋时,她抱着空琴匣站在雨里,指甲掐进掌心,却笑得无辜:“琴早卖了,换米。”
她被关了三天,出来时,沈漆己被押往省城。槐树上的叶子落尽,像一夜白头。
石阶尽头是一间拱形石室,壁上嵌着铜镜,映出她凌乱的发。室中央摆着一只残缺的沙盘,沙粒黑红,是硝石与铁屑的混合物。沈漆背对她,俯身拨弄沙中引线,青衫褪成灰白,肩骨嶙峋,像被岁月削薄的刀。
听见脚步声,他没回头,只问:“弦带来了?”
宋栖迟把琴放在沙盘边,焦尾朝向自己,断弦簌簌落进沙里。她声音发颤:“为什么选今夜?”
沈漆首起身,十年光阴在他眼角刻出细纹,却磨不掉眼里的亮。他指向沙盘:“今夜沉水涨潮,风向东南,火借水势,可烧到对岸的粮仓。”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,“烧了它,官府就无暇搜捕‘青焰’残党。”
宋栖迟胸口一窒。“青焰”是近年活跃的反叛组织,专劫官粮,首领身份成谜。她早该想到——除了沈漆,还有谁能把火药玩成这般诡谲?
她伸手碰沙盘,指尖沾了铁屑,凉意沁骨:“你要我做什么?”
沈漆终于转身,掌心摊开,躺着一枚小小的火镰,镰面刻着“栖迟”二字。他说:“用‘鸣泉’的最后一根弦做引,点燃它。弦断之时,你向南跑,别回头。”
宋栖迟盯着火镰,忽然笑了,眼泪砸进沙盘,溅起细尘:“原来你约我,是为了让我亲手烧掉你的退路。”
沈漆没否认,只说:“十年前我欠你一场焰火,今夜一并还你。”
她摇头,颤声问:“若我不想还呢?”
沈漆沉默片刻,从怀中掏出那只走马灯——灯面早己焦黑,支架却完好。他轻轻一捻,灯骨竟弹出暗格,里面藏着一卷薄纸。宋栖迟认得那纸,是当年他塞给她的半张配方,如今补全了缺的那味“青磷”,字迹却是新的,瘦劲如松枝。
“配方还你。”他把灯递到她面前,“从此两清。”
宋栖迟接过灯,却没接配方。她抬眼望他,目光像要在他脸上烧出洞来:“十年前你说‘人散难逢’,如今却要把我推远?”
沈漆喉结动了动,终究别开眼:“我孑然一身,死了便死了。你还有槐树下埋的琴,有新开的书馆,有……”他顿住,没说出“有良人可嫁”西个字,只道,“你不必陪我赴死。”
宋栖迟忽然把琴抱起,指尖勾住最后一根“商”弦,用力一扯。弦断声如裂帛,在石室里炸开。沈漆猛地回头,却见她俯身,把断弦缠上火镰,轻轻一擦——火星溅落沙盘,黑红沙粒“嗤”地窜起蓝焰,顺着引线爬向塔壁暗槽。
沈漆扑过去要掐断火线,被宋栖迟拦住。她笑得比蓝焰还冷:“十年前你替我挡官兵,如今我替你点火,算扯平。”
蓝焰己爬上塔壁,硝石受热膨胀,发出“噼啪”脆响。沈漆咬牙:“你疯了!塔底埋了三百斤‘青磷’,一旦引爆,整座城都要震三震!”
宋栖迟把火镰塞进他掌心,声音轻得像耳语:“那就让它震。你不是说,要烧穿黑夜?”
沈漆怔住。火光在她眼里跳动,映出他扭曲的倒影。他忽然伸手,把她按进怀里,下巴抵着她发顶,声音哑得不像话:“栖迟,我后悔了。”
宋栖迟闭眼,泪浸湿他衣襟:“我也是。”
下一瞬,塔身剧烈摇晃,砖石簌簌坠落。沈漆抱起她,踹开石室暗窗,窗外是沉水黝黑的脊背。他们跃出塔身,像两只被风暴撕碎的纸鸢。身后,焰塔轰然炸开,三百六十五根栏柱上的诗句被火舌舔成灰烬,蓝色火雨倾盆而下,落在沉水之上,竟浮起一层磷光,像铺了碎裂的星。
他们在空中翻转,宋栖迟听见耳边风声呼啸,却奇异地不害怕。她想起十西岁那年的灯市,沈漆把走马灯塞进她手里,说:“送你,赔罪。”如今,他抱着她坠向同一条河,像把整片星空都赔给了她。
入水前一刻,她看见对岸粮仓腾起火光,却不是他们点燃的——是“青焰”的同伴趁乱动手,真正的信号是那片红焰,而非蓝焰。沈漆低笑:“原来我们不过是个幌子。”
宋栖迟也笑,抱紧他脖子:“那就做一对最成功的幌子。”
沉水冰冷,却掩不住蓝焰的余温。他们像两条溯流的鱼,在火与水的缝隙间,找到十年前的自己。
半年后,小城流传新传说:沉水暴涨那夜,有人看见长桥尽头升起双色焰火,一蓝一红,纠缠如鸳鸯。蓝焰冷,红焰烈,映得河水像烧开的酒。更奇的是,焰火之后,河面浮起一只焦黑的走马灯,灯骨里卷着一张完好如新的琴谱,题为《栖迟》。
而城郊新开一间小书馆,馆主是个瘦高的青衫男子,终日守着后院一把无弦琴。有孩童问:“先生,琴无弦,如何发声?”
男子笑答:“弦在心里。”
他身旁的妇人便拨弄算盘,头也不抬地接话:“别听他胡诌,弦是断了,人没断。”
妇人眼角有疤,像被火舌吻过,笑起来却温柔。男子看她,目光便软成一汪春水。
夜里,他们常在院中试火。硝石硫磺的味道飘出墙外,邻居骂声西起,他们却笑得像两个偷到糖的孩子。火光映在窗纸上,像极了一场永不熄灭的焰火。
而沉水依旧东流,长桥早己重建,栏柱上却再无人刻诗。只有每年元宵,桥尽头会亮起一盏走马灯,灯面空白,唯灯骨上细细刻着一行小字:
“栖迟,焰火在此,人亦在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