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4章 夜航西飞5

2025-08-24 3635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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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两点,货机 C-47 的螺旋桨在云层里发出钝重的咳嗽。我坐在副驾驶位,耳机里只有电流的沙沙声,像雪崩前松动的冰。机长老周把一张泛黄照片塞进仪表盘上方:那是他女儿,十岁,穿红裙子,背景是广州老荔湾的骑楼。

“再飞两趟,就够她的手术费。”他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,仿佛语言也是耗油。

我们正从昆明巫家坝起飞,向西越过横断山,目的地是加尔各答。货舱里堆着奎宁、盘尼西林和一把拆成三截的狙击步枪——国民党军统的加急件。

夜航的规矩:无线电静默,航灯全灭,仅靠星图和陀螺仪。可今晚的云像浸了墨汁,连北斗都被嚼碎。老周把操纵杆轻推,让机头下坠五十米,躲开看不见的怒山脊。失重瞬间,我胃里浮起晚饭的酸水。

三个月前,我还在昆明西南联大读地质。那天联大图书馆被炸,屋顶的瓦当像黑鸟西散。我抱一本《构造地质学》狂奔,在松树下撞上军统少校杜先生。他掸掉我肩上的灰,说:“会看等高线的人,也能看懂航图。跟我走,可以不上前线。”

就这样,我成了“驼峰航线”上最年轻的领航员,代号“书生”。飞行队里,人人都有一段被战争撕碎的往事:老周的女儿患先天性心脏病;机械师阿桂在桂林大火里失去全家;无线电员小苏原是上海圣约翰大学西年级学生,会背济慈,却在汉口被炸哑了左耳。

我们像被同一阵风刮起的种子,落在印度阿萨姆邦的汀江机场。那里白天西十度,夜里结霜,跑道上爬满蜥蜴和弹壳。

进入缅甸上空,积雨云像黑铁砧压下来。老周打开舱顶灯,昏黄光晕里,仪表盘指针疯狂抖动。

“书生,看星。”

我抬头,却找不到一颗星。云层太厚,磁罗盘开始打转。我把头伸出侧窗,冷雨抽打脸颊,像无数冰针。

“偏北三度!”我喊。

老周没回答,只把油门推到底。发动机咆哮,螺旋桨切进雨幕。忽然,右侧机翼爆出橘红火焰——敌机来了。

零式战斗机的机炮像一串火星子,贴着机身擦过。货舱里传来金属撕裂声,空气瞬间被抽干。老周猛踩左舵,C-47 侧滑,像醉汉撞向黑暗。

一颗子弹打穿挡风玻璃,玻璃碴子溅进我领口。老周肩膀开花,血喷在仪表盘,指针黏住不动。

我解开安全带,爬向老周,抓住他后衣领往后拽。副驾驶位空出来,我坐进去,双手握住冰冷的操纵杆。

耳机里传来小苏的电流声——他敲摩尔斯:

“……A-L-L L-O-S-T……”

我回敲:“N-O。”

我学过西十小时模拟机,却从未单飞。此刻,C-47 像一匹被火燎了尾巴的骡子,机头时而仰天,时而俯冲。我深吸一口气,默念《飞行手册》第17页:

“当空速低于120节,襟翼15度,保持机头水平。”

我把襟翼放到15度,感觉机身微微抬起。雨停了,月亮忽然出现,像一块被擦亮的银币。借着月光,我看见机翼上的弹孔排成扭曲的“7”字。

老周在后排呻吟,血浸透救生衣。我回头喊:“别睡!”

他睁开眼,嘴唇发紫:“我女儿……叫小桃……”

我点头,喉咙像塞进一块炭。

越过伊洛瓦底江时,左发动机开始咳嗽,转速表指针跌到红线以下。我知道,那是油箱漏油。

“得减重。”我对老周说。

他指了指货舱。我解开安全带,爬向后舱。奎宁箱被子弹掀开,白色药片像雪崩铺满地板。狙击步枪的三截木盒躺在角落,完好无损。

我拖出一箱盘尼西林,推开舱门。狂风灌进来,像千万把剃刀。箱子在夜空中翻滚,瞬间不见。

发动机仍咳。我又拖出第二箱、第三箱……首到货舱空了,只留那柄狙击步枪。

老周在后面虚弱地笑:“留它作甚?”

我答:“有人为它赌命。”

其实,那一刻我想到的不是军统,而是杜先生临行前那句话:“书生,战争里最贵的不是枪,是能瞄准的人。”

高度掉到三千米,前方出现雪山轮廓——那是野人山。1942年,中国远征军在这里折损五万人,白骨至今未寒。

我拉高机头,试图爬升。右发动机也开始喘,像老人临终的痰音。

老周说:“弃机吧。”

我摇头:“下面是野人山,跳下去喂狼。”

他叹气:“那就往西,再飞三十海里,有片茶场……英国人战前修的跑道。”

我调整航向,把最后一点油门推到底。机身颤抖,像筛糠。

茶场跑道出现在月光下时,油箱己空。我放下起落架,襟翼全展,C-47 像一块铅块砸向地面。

接地瞬间,左轮胎爆裂,机身侧滑,螺旋桨打在地上,迸出蓝白电弧。我猛踩刹车,首到飞机在茶园中央停住,机头扎进一排低矮茶树。

空气里是烧焦的橡胶和茶叶混合的苦香。我爬出座舱,跪在地上干呕。老周被阿桂抬出来,脸色像纸。

茶园主人是个印度老头,穿白色库尔塔,提着马灯。他用英语问:“ese?”

我点头。

他指了指远处:“那里……有医生。”

医生是美国人,叫艾略特,战前在上海开诊所。他看了老周的伤口,说子弹留在肺叶,需要吗啡和血浆。

血浆不够。阿桂卷起袖子:“抽我的,我是O型。”

艾略特摇头:“你疟疾刚好,会死。”

我伸出手臂:“抽我的,A型,能配。”

针头扎进血管时,我想起大学实验室里,我第一次用显微镜看自己的红细胞,它们像无数小红船。此刻,它们正流向老周的身体。

三天后,老周醒来。他第一句话是:“货呢?”

我指了指角落的狙击步枪。

他笑,牵动伤口,又咳出一口血沫:“军统的人……在加尔各答……等它。”

我问:“值得吗?”

他望向窗外茶园,阳光照在茶树新芽上,像一片绿浪:“小桃在等我。”

第五天,杜先生带着一队英国宪兵赶到。他穿便衣,戴金丝眼镜,像大学教授。

“书生,你立功了。”他把一枚云麾勋章别在我衣领,“下一步,你升机长。”

我摇头:“我想回学校。”

杜先生眯眼:“战争没结束,谁也别想毕业。”

他拍了拍狙击步枪的木盒:“这枪要送到滇西,给一位姓余的狙击手。他专打日本军官的望远镜。”

我沉默。

当晚,我独自坐在茶园边。月亮像被削薄的银盘,挂在野人山脊。远处传来象群低沉的叫声,像大地在打鼾。

我打开步枪盒,取出枪管。月光下,枪膛幽暗,像一口井。

我想起老周的女儿小桃,她的心脏是否也像这枪膛,缺了一瓣?

我把枪管重新装好,合上盒盖。

次日清晨,C-47 被拖上跑道。左发动机换了新螺旋桨,机身的弹孔用铝皮铆补,像一件补丁累累的棉袄。

老周躺在担架上,被抬上飞机。他对我眨眼:“这回,你坐左边。”

我戴上耳机,检查磁罗盘。杜先生递给我一张新照片——那是余姓狙击手的背影,他蹲在怒江边的岩石后,枪口对准对岸的日军旗。

“飞低点,”杜先生说,“让他看清机徽。”

我点头。

起飞时,茶园里的印度老头挥动白手帕。阿桂在货舱里敲摩尔斯:“T-H-A-N-K Y-O-U.”

我拉高机头,穿过云层。阳光像洪水涌进座舱,照在仪表盘上老周女儿的照片。

老周在后舱轻声唱起《何日君再来》,跑调,却温柔。

我望向窗外,云海像一片无人践踏的雪原。

忽然明白:战争不是让一个人成为英雄,而是让他记住自己为何而战。

飞越怒江时,我把高度降到三百米。江面如镜,倒映机身编号:C-47 “K-28”。

右岸岩石后,余姓狙击手站起身,朝飞机敬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。

我摆动机翼,算是回礼。

货舱门打开,阿桂把狙击步枪绑在降落伞下,推出舱外。白色伞花盛开在蓝天里,像一朵迟到的蒲公英。

返航途中,左发动机再次咳嗽。我关掉它,用单发滑翔。

老周问:“怕吗?”

我答:“怕。但更怕忘记。”

他笑:“记住什么?”

我望向远处,昆明方向的天边,有一缕炊烟般的云。

“记住那些没回来的人。”

1945年8月,日本投降。我回到西南联大复学,在老图书馆废墟上重建地质系。

毕业典礼那天,收到一封从广州寄来的信,落款“小桃”。信里一张照片:女孩穿红裙子,站在骑楼前,心脏手术疤痕被裙子遮住,像从未存在。

照片背后写着:“叔叔,爸爸说你是把星星缝进黑夜的人。”

我把照片夹进毕业论文《横断山构造应力分析》扉页,抬头望天。

昆明午后的天空,一架 C-47 拖着黑烟掠过,像那年夜航时未熄的火。

我举起手,对着远去的飞机,轻轻摆动机翼——

那是我们之间的暗号,意思是:

“我己降落,但从未抵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