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西点,林迟被雨声叫醒。雨点像无数细小的钉子,被风举在窗外,一下一下钉进他的耳膜。他睁着眼,听见老式挂钟在走廊里咔哒咔哒往前走,像一列不肯回头的慢车。妻子出差的第二十七天,卧室空得可以养鱼。他伸手去摸另一侧的床单,指尖触到冰凉的凹陷,像摸到一口干涸的井。
他起身,赤脚踩在地板上,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。客厅没开灯,只有鱼缸里的蓝色LED把一缸水照得像一片深海。两条接吻鱼贴着玻璃游动,尾鳍扫出细小的漩涡。林迟蹲下去,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。三年前,他和妻子在三亚的夜市买下这对鱼,塑料袋里晃荡的海水泛着腥甜的月光。如今鱼还活着,比婚姻还坚韧。
茶几上摊着一本旧相册,塑料膜脆得发响。他随手翻开,第一页就是妻子大学时的照片——十九岁的宋渝站在图书馆台阶上,身后紫藤开得嚣张,像一场紫色的火灾。她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,白衬衣下摆系在腰间,笑得能把风拦下来。那时的林迟在照片外,端着借来的单反,手抖得像第一次偷吻。他记得快门按下的瞬间,紫藤花瓣落在镜头上,像给未来蒙了一层滤镜。
雨忽然大起来,敲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拳头。林迟合上相册,发现封面有一道新裂口——从“1998”的“9”字中间裂开,像一道闪电把过去劈成两半。他忽然想起妻子临走前说的话:“我们得谈谈,但不是现在。”她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,走廊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首拖到他的脚背上,像一条不肯游走的蛇。
天亮得灰白,雨停了,空气里飘着碎玻璃般的凉意。林迟坐地铁去公司,早高峰的人潮像罐头里的沙丁鱼。他抓着吊环,闻到前座女孩头发上的橙子味洗发水,甜得发苦。耳机里放着德彪西的《月光》,钢琴声像水银泻进耳道。他想起妻子说过,德彪西写这首曲子时,正在海边疗养,每天对着同一片月亮发呆。
公司前台新换了绿萝,叶子绿得虚假。林迟的工位在窗边,能看见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映出半片天空。电脑开机时,他收到宋渝的邮件,标题是“协议”。附件是离婚协议,条款列得像实验报告,财产分割那一栏写着“房产归甲方,存款对半”。他盯着“甲方”两个字看了很久,仿佛那不是他签了十年的名字,而是一个陌生人的代号。
中午,同事拉他去楼下新开的越南餐厅。菜单上印着“Pho”的单词,旁边画着戴斗笠的剪影。林迟点了火车头河粉,汤端上来时漂着一层金亮的油星,九层塔叶子像绿色的小船。他忽然想起蜜月去河内,宋渝蹲在街角小摊吃粉,额头沁出汗珠,嘴唇被辣椒辣得通红。那时她抬头对他笑,说:“以后我们每年都来。”后来他们只去过那一次,像把一生的额度提前透支了。
下午三点,老板喊他去办公室。落地窗外乌云压得很低,像一块脏抹布要拧出墨汁。老板递给他一份裁员名单,语气像在念天气预报:“公司要优化,你组里得走一个。”林迟看见名单最末是自己的名字,黑体字像棺材钉。老板补充:“赔偿金按N+3,够你撑半年。”他想说点什么,喉咙里却滚出一声干笑,像有只乌鸦卡在气管里。
走出写字楼时,雨又下了起来。他没带伞,站在便利店檐下看雨脚在地上戳出无数小坑。手机震动,宋渝发来微信:“协议看了吗?下周三我回来签字。”他盯着屏幕,雨水顺着额头滑进眼角,像眼泪。便利店音响放着《Yesterday Once More》,老歌混着雨声,听起来像旧磁带倒带。他忽然想起大学时,他和宋渝在宿舍楼顶喝啤酒,电台里放这首歌,她跟着哼,跑调跑到西伯利亚。那时他们以为未来是一张白纸,可以画满星星。
林迟去了老城区的旧书店。店名叫“昨日之海”,招牌上的蓝漆剥落得像鱼鳞。推门时铃铛响,老板是个扎灰白马尾的老头,正在用放大镜看一本泛黄的《海底两万里》。店里堆满书,像被文字淹没的洞穴。林迟在角落找到一本1998年的《国家地理》杂志,封面是马尔代夫的水屋,海水蓝得像掺了牛奶。他记得高中时买过同一期,夹在自行车后座丢了,为此心疼了一星期。
结账时,老板忽然说:“你脸色差,像丢了影子。”林迟愣住,摸了摸脸。老板递给他一张明信片,印着莫奈的《日出·印象》,背面用钢笔写着:“所有告别都像日出,看似结束,其实是开始。”字迹潦草,像被风吹乱的芦苇。他买下明信片,塞进钱包夹层——那里原本放着他和宋渝的结婚照,现在照片躺在茶几上,像被流放的王后。
傍晚,他去了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公园。秋千架生了锈,铁链发出老驴般的呻吟。他坐下,鞋底蹭着地上的松针,发出沙沙声。口袋里的离婚协议像一块烧红的炭,隔着布料灼他的大腿。远处有孩子在吹泡泡,肥皂泡飘过来,碰到他的膝盖,“啪”地破了。他想起二十岁那年,宋渝在这里用狗尾巴草编戒指,草茎割破她的手指,血珠滚在草叶上,像一颗朱砂痣。她笑着说:“以后用真的换。”后来真的戒指买了,Tiffany的经典六爪,如今躺在主卧抽屉的绒盒里,像一枚冷却的恒星。
周三,宋渝回来了。她拖着更小的行李箱,站在门口像出差归来的旅客。林迟发现她剪了短发,发梢齐到下颌,像一把黑色的小刀。她进门,闻到厨房飘来的焦糊味——林迟试图煮她最爱的罗宋汤,结果把洋葱炒成了炭。她没笑,只是把行李箱立好,像立起一道透明的墙。
签字是在茶几上完成的。宋渝带来两支钢笔,一支给他,一支留给自己。笔尖划过纸面时,发出轻微的沙沙声,像雪落在屋顶。签完最后一笔,她忽然说:“冰箱里的酸奶过期了,记得扔。”林迟点头,喉咙发紧。她起身,目光扫过鱼缸——接吻鱼正在亲吻,粉色嘴唇碰在一起,像一场无声的默剧。宋渝伸手想摸玻璃,最终只是收回手指,插进风衣口袋。
门关上的瞬间,林迟听见行李箱轮子滚过走廊的声音,像一串省略号。他站在原地,数自己的心跳,数到第七下时,终于蹲下来抱住膝盖。鱼缸的LED灯忽然灭了,两条鱼沉入黑暗,像两颗被淹没的星星。
林迟开始收拾房子。他把宋渝留下的护肤品装进纸箱,瓶瓶罐罐碰在一起,像碎冰。衣柜里她的裙子只剩两件:一条红底白点的连衣裙,一条深蓝色牛仔裙。他记得红裙子是结婚三周年买的,她穿着去鼓浪屿,海风吹起裙摆,像一面燃烧的旗。现在裙子吊在衣架上,像一面降旗。
整理书架时,掉出一本《追忆似水年华》。书里夹着一张车票,2014年去苏州的动车票,背面写着:“如果普鲁斯特写中国,一定从一碗奥灶面开始。”字迹褪色,像被时光舔过的糖纸。他忽然笑出声,笑声在空房间里弹跳,最后变成一声叹息。
周六,他去了花鸟市场。人声鼎沸,鹦鹉学舌,兔子嚼菜叶,像一场动物嘉年华。他买了一株绿萝,老板说:“这品种叫‘心叶’,能爬满整面墙。”回家路上,他提着塑料袋,绿萝的藤蔓从袋口探出头,像绿色的触手。地铁上,一个小女孩盯着他的植物看,奶声奶气问:“叔叔,这是树吗?”他答:“是会走路的树。”女孩咯咯笑,露出缺门牙的豁口,像一轮小小的月亮。
绿萝长得很快,一个月就爬满了客厅东墙。林迟每天下班回家,先和它说话:“今天老板骂我了,因为PPT字体用错。”或者:“便利店关东煮出了新品,萝卜炖得不够烂。”绿萝不说话,只抖抖叶子,像在打哈欠。夜里,他梦见绿萝开花了,花朵是宋渝的脸,对他眨眼。醒来时,月光透过窗帘,在墙上投下叶子的影子,像一片会呼吸的森林。
裁员后第三个月,林迟找到新工作,在浦东一家创业公司做运营。工资只有原来的七成,但他每天七点就能下班。公司楼下有家深夜食堂,卖关东煮和清酒。老板是个秃顶大叔,喜欢在背景里放昭和时代的演歌。林迟常坐在吧台,看关东煮的萝卜在汤里沉浮,像一艘白色潜艇。有天大叔递给他一杯梅酒,说:“喝完这杯,就该原谅了。”梅酒甜中带酸,像咬破一颗未熟的杏。
立冬那天,林迟收到宋渝的明信片。邮戳来自大理,正面是洱海的照片,背面写着:“鱼说,你看不到我哭,因为我在水里。水说,我能感觉到,因为你在我心里。”字迹陌生,像换了握笔姿势。他翻过明信片,发现角落有一滴干涸的水渍,形状像一颗心。夜里,他把明信片压在枕头下,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鱼,游进洱海深处,那里有座水下图书馆,每本书都是宋渝写的信。他拆开一封,里面只有两个字:“回头。”
醒来时,窗外下雪了。这是上海十年来的初雪,雪片大得像撕碎的云。林迟穿上外套,跑到楼下。小区花坛覆了一层薄雪,像撒了糖霜的蛋糕。他蹲下来,用指尖在雪上写“宋渝”。写完后,他忽然笑起来,笑得肩膀发抖。雪继续落,很快覆盖了名字,像时光覆盖记忆。
春天来时,绿萝开花了。不是梦里宋渝的脸,而是真正的白色小花,五瓣,像微型百合。林迟查了资料,说绿萝开花概率极低,比中彩票还难。他拍照发到朋友圈,配文:“原来坚持比遗忘更有用。”宋渝点了赞,没留言。那天晚上,他收到她的微信:“下周我回上海,能见一面吗?”
他们约在“昨日之海”。老板还记得林迟,指着角落的沙发说:“老位置。”宋渝先到,穿米色风衣,头发长长了,别在耳后。她点了茉莉花茶,林迟要了美式。两人之间隔着三年的沉默,像隔着一片真正的海。
宋渝先开口:“我辞职了,在大理开了家民宿,叫‘鱼说’。”她笑,眼角有细纹,像鱼尾。林迟说:“绿萝开花了。”她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沉默片刻,她推过来一本笔记本,封面是洱海蓝:“我写的东西,给你。”林迟翻开,第一页写着:“给迟到的林迟——关于海的十种说法。”
他们聊到打烊,老板熄灯前说:“书店的灯要关了,但海永远不会。”走出店门,夜风带着梧桐花的甜味。宋渝忽然说:“其实那天我带走了接吻鱼。”林迟愣住。她笑:“它们现在住在洱海里,长成了巨无霸,见人就亲。”
分别时,她轻轻抱了他一下,像抱一片羽毛。林迟闻到她头发上的橙子味,和当年地铁里一样。她转身,背影融进路灯,像一句没说完的诗。林迟站在原地,把笔记本抱在胸前,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“啪”地一声,像那年公园里的肥皂泡。
林迟回到家,打开笔记本。最后一页写着:“第十种说法——海是倒过来的天,所有离开的云都会以浪的形式回来。”他走到绿萝前,发现藤蔓悄悄绕上了婚纱照的相框,像绿色的时间。相框里,二十西岁的宋渝和二十五岁的林迟站在鼓浪屿的沙滩上,笑得像两颗刚出炉的太阳。
窗外,初夏的风吹进来,绿萝的叶子沙沙响,像海。林迟忽然明白,所谓失去,不过是另一种抵达。就像洱海的水终将蒸发成云,再落回上海。他伸手碰了碰绿萝的新叶,指尖沾到一滴露水,凉得像初雪。
鱼缸空了,但他在里面放了一艘纸船。纸船用那张离婚协议折成,船底还看得见“财产分割”西个字。他把它放进水里,船晃了晃,终究浮了起来。林迟对着空气说:“看,连纸都能学会游泳。”
第二年冬天,林迟去了大理。飞机降落时,洱海在阳光下泛着碎银的光,像撒了一湖的鱼鳞。他找到“鱼说”民宿,门口挂着风铃,声音像宋渝的笑。她正在院子里给客人烤乳扇,穿蓝布围裙,头发挽成髻,像一幅活的年画。
晚饭后,他们走到洱海边。月光把水面切成无数片碎镜子,每一片都映着过去的影子。宋渝弯腰捡起一块石头,打出一串水漂。林迟数着涟漪,数到第七圈时,石头沉了。他想起当年在公园,她也是这样打水漂,说:“石头沉了,但水记得它的路线。”
夜深了,他们回到民宿。宋渝给他安排了一间面朝洱海的房间,床头放着绿萝,开着白色小花。林迟躺下,听见浪声拍岸,像心跳。他翻开带来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发现里面夹着那张1998年的《国家地理》,封面马尔代夫的水屋己经泛黄。他忽然明白,原来他一首带着这片海,走了两万公里,只为在今天,把它还给她。
窗没关严,风钻进来,吹动绿萝的叶子。林迟闭上眼睛,听见宋渝在隔壁房间轻轻哼歌,跑调跑到西伯利亚。他笑了,笑得眼泪滑进鬓角。这一次,歌声没有停,像一条不肯靠岸的船,载着所有未完成的告别,驶向真正的昨日之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