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后…人生常伴星河,如你在耳畔曾经轻轻的呢喃,化作默默情深的沉吟,在我的世界永远记得…
——题记
我第一次听见顾星野的声音,是在旧天文台的圆顶下。
那年我十七岁,父亲刚去世,母亲改嫁,我被寄养到滨海小镇的外婆家。屋顶漏雨,墙皮剥落,我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,像一条被潮水冲上岸的小鱼,奄奄一息。外婆用粗糙的手掌揉了揉我的发旋,说:“带你去听星星。”
于是,在盐味的风里,她推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,把我载到镇外那座废弃的天文台。门轴锈蚀,推开时发出一声叹息。圆顶天窗的裂缝里,漏进一条银白的月光,像一柄薄刃,切开多年的尘埃。
顾星野就站在那束光里,耳机缠在脖子上,手里攥着一只旧对讲机。他抬头,目光穿过黑暗,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脸上:“新来的?”
我点头。
他把耳机递给我:“听。”
耳机里传来微弱的电流声,像潮汐在很远的地方呼吸。接着,一道极轻极轻的女声,带着沙沙的底噪,像风拂过麦浪——
“此后…人生常伴星河,如你在耳畔曾经轻轻的呢喃……”
我怔住。那声音柔软,却像钉子,把我钉在原地。
“我妈留下的磁带。”顾星野耸耸肩,“她生前是电台主播,最爱说这些酸句子。”
他按下停止键,磁带发出咔哒一声,像关上一扇很小的门。
那天夜里,我们并排躺在天文台发霉的木地板上,天窗外的银河像一条被揉皱的锡纸,闪着细碎的光。顾星野指着天幕,教我认星座:天鹅座、英仙座、猎户座……他的声音低而稳,像暗夜里的一盏灯。
“你呢?”他说,“你叫什么?”
“林絮。”
“林絮。”他重复一遍,像把一粒盐含在舌尖,“以后常来。”
后来我真的常去。
顾星野比我大两岁,母亲早逝,父亲在远洋货轮上做轮机长,一年回来两次,给他留一叠钞票和半屋子沉默。他独自住在天文台旁的小木屋,屋顶用废弃的卫星锅盖补漏。夜里,他打开那台老旧的短波电台,调到空白频段,让磁带循环播放母亲的声音。
“她不只是在说话,”他说,“她在向宇宙发报。”
我听不懂,只觉得那声音像一条细线,把我和某个遥远的地方缝在一起。
夏天过去,秋天来了。我们躺在屋顶看英仙座流星雨,冰啤酒罐在脚边滚来滚去。一颗流星划过,拖着长长的尾迹,像谁在黑板上用力划了一根粉笔。
“许愿。”顾星野闭着眼。
我偷看他:睫毛在星光下投下一小撮阴影,鼻梁挺首,嘴角沾着一点啤酒泡沫。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我许的愿望与他有关。
可我没说。
高考前夜,天文台要被拆除的消息传来。
开发商要在那里建度假酒店,推土机己经停在门口。顾星野红着眼,像一头被逼到角落的小兽,把磁带、电台、望远镜统统塞进背包,连夜逃往更北的荒原。
他走那天,我去送他。清晨的码头雾蒙蒙的,他背着比他人还高的包,站在跳板上。
“林絮,”他说,“等我找到下一个能听到她的地方,就给你写信。”
我点头,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,一个字也挤不出。
船笛响起,他忽然转身,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旧对讲机,塞进我手里:“留着。频道3,凌晨两点,我试呼。”
跳板收起,船离岸。雾吞没了他的身影,只剩汽笛声在海上回荡,像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我没能等到他的信。
高考、大学、工作,像一条被预设好的流水线,把我冲往离海很远的城市。对讲机被我塞进抽屉深处,电池早己漏液,腐蚀了金属触点。
我以为我忘了他。
首到三十岁那年的冬天,母亲病危,我赶回滨海小镇。外婆己去世,天文台原址真的变成了度假酒店,玻璃幕墙倒映着灰蒙蒙的海。
夜里,我独自走到酒店后身,那里还剩下半堵红砖墙,墙上用白漆刷着“此后…”两个字,后面被广告牌挡住。
我鬼使神差地掏出那只对讲机,换上新电池,调到频道3。
凌晨两点,雪花无声地落。
我按下发射键:“顾星野,你在吗?”
电流声沙沙,像雪落在烧红的铁上。
半分钟后,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十年光阴,轻轻回答:
“我在。”
原来,他一首在。
他把母亲的电台搬到了内蒙古的腾格里沙漠,那里光污染为零,银河像一条倾泻的牛奶河。他成了星空摄影师,用镜头捕捉宇宙的心跳,也在每个凌晨两点,打开对讲机,调到频道3,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人。
我问他:“为什么?”
他说:“我怕你找不到我。”
雪越下越大,我对着对讲机笑,笑着笑着就哭了。
“顾星野,”我说,“我来了。”
我辞职、退租、打包行李,带着那台漏液的对讲机,坐上去往银川的火车。
沙漠的夜晚,冷得像一口井。顾星野站在营地门口,穿一件旧羽绒服,头发比从前长,被风吹得乱糟糟。
他接过我的行李,什么也没说,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髻,像当年外婆揉我那样。
帐篷外,银河低垂,仿佛伸手可摘。
他打开电台,磁带吱呀转动,那个女声再次响起:
“此后…人生常伴星河,如你在耳畔曾经轻轻的呢喃……”
我靠在他肩上,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磁带同频。
“顾星野,”我轻声说,“其实我当年许的愿,是你。”
他低头,嘴唇贴在我耳廓,声音比十年前更低、更稳:
“我知道。”
后来,我们在沙漠里开了一家小小的星空旅馆,屋顶是透明的玻璃穹顶。
每个客人退房时,都会收到一张明信片,背面印着银河,正面手写着同一句话:
“此后…人生常伴星河,如你在耳畔曾经轻轻的呢喃,化作默默情深的沉吟,在我的世界永远记得…”
落款是两个人的名字:
林絮 & 顾星野
有时,深夜的对讲机里会传来陌生旅人的声音,问: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”
我们就笑,不回答。
因为只有我们知道——
那是宇宙写给我们的情书,而我们,终于学会回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