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0章 长安雨,星河灯

2025-08-24 2248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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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的春,总来得迟疑。城外的柳条先绿,城内的烟雨才一层层洇开,像是谁在千年宣纸上,用淡墨反复描摹“重逢”二字。

沈星野撑着一把旧油纸伞,站在永宁门外的青石桥边。他离开长安时,桥头还是青石板;十年后归来,石板上覆了一层青苔,像替他记着那些无人可说的旧光阴。

他怀里抱着一只乌木匣子,里头是一盏小铜灯。灯壁刻满微字:

“但愿此间亲情常在,烟雨落落,濛濛时星河周旋点灯,轻吻余生,长安好。”

那是母亲临终前,握着他的手,一笔一画教他刻下的。母亲说,灯亮一回,世上便多一个人记得她;灯灭一次,她便在那人心里再长一岁。

今日是他第一次点灯——也是他第一次,想带灯回沈府,让父亲看见。

沈府在安邑坊,门楼高耸,匾额上的金漆剥落。十年前,沈星野被逐出家门,只因他执意要去西域从军,而父亲沈渊要他留在长安,娶妻生子,继承祖业。

那夜暴雨,父亲站在门廊下,把家传佩剑掷在他脚边,说:“走出这道门,你就不再是沈家人。”

星野弯腰拾起剑,剑身冰凉,像父亲的话。他没有回头。

西域十年,星野用那把剑斩过沙盗、护过商队、也救过一个被狼群围困的孩子。孩子叫阿落,十三岁,汉人面孔,却说自己“来自烟雨里,姓落,无父无母”。星野收他作义子,教他识字,教他写“长安”二字。

今年春,阿落染了风寒,药石罔效。临终前,他把一块小小的玉坠塞给星野,说:“等叔叔回长安,替我把这个埋在城门口的老柳树下。我娘说,那里离回家的路最近。”

星野埋了玉坠,也埋下了阿落。随后,他带着铜灯,带着阿落未竟的归途,独自回长安。

沈府的大门仍是旧模样,只是门口多了两只石狮子。星野抬手叩门,铜环撞在木门上,声音沉而钝,像一声叹息。

开门的是老管家福伯。十年光阴,福伯的背更驼了,眼睛却还亮。他愣了半晌,才颤声喊:“小少爷?”

星野笑:“福伯,我回来了。”

福伯的泪落在衣襟上,像碎了的星。他侧身让星野进门,低声道:“老爷在祠堂,今日是三月初七,夫人的忌日。”

星野心头一震。母亲的忌日,他竟忘了。

祠堂里,父亲沈渊身着素衣,背对门口,正往香炉里添一炷香。案上供着母亲的牌位,旁边一盏旧铜灯,灯芯焦黑,像多年未点。

星野跪下去,把匣子高举过头顶:“父亲,孩儿回来了。”

沈渊的手停在半空。良久,他转身,目光落在那只匣子上,又落在星野脸上。十年风沙,把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磨成沉静如铁的男子,唯有眉眼还像母亲。

“你还知道回来。”沈渊声音沙哑,“还带什么?”

星野打开匣子,取出铜灯,轻轻一拨,灯芯竟“噗”地亮了。幽蓝的火苗在雨声里摇曳,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。

沈渊的瞳孔猛地收缩。他认得那灯——那是他与妻子新婚时,妻子亲手所铸。后来妻子病重,灯被收进祠堂,再无人敢动。

星野低声道:“母亲临终前,让我把灯带去西域。她说,若有一日我想回家,就点亮它,像她在为我守夜。”

沈渊的指尖微微发抖。他伸手想碰灯,又怕自己的手太冷,惊扰了那一点微光。

星野继续说:“这十年,我在西域收了一个义子,叫阿落。他走了,临终前托我带一件信物回长安。如今信物己埋在城门口,我带他回了家,也带了自己回家。”

祠堂外,雨声渐密。沈渊忽然转身,从案下取出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铜灯,只是更小一些。他把两盏灯并排放在一起,火苗交叠,像两代人终于把话说到了一处。

“你母亲走后,我每年今日都会点一盏灯,只是从未点着。”沈渊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“我怕她看见我老了,也怕你看见我不再锋利。”

星野抬头,看见父亲鬓边霜雪,忽然明白:原来被放逐的不止是他,还有父亲。

他伸手,覆在父亲手背上。两双手,一盏灯,十年离散,被雨声轻轻缝合。

那夜,沈府的灯亮到天明。福伯把府里所有旧灯都翻出来,一盏盏擦净,点上。雨丝穿过回廊,落在灯罩上,像给每一团火穿上一件透明的纱衣。

星野把阿落的玉坠系在母亲牌位旁,轻声道:“娘,我把弟弟带回来了。”

沈渊站在他身后,第一次伸手,拍了拍儿子的肩。动作笨拙,却像把十年的重量一并拍散。

天将亮时,雨停了。星野与父亲并肩坐在廊下,看最后一滴雨从瓦檐坠落。

星野问:“父亲,往后每年三月初七,我们还能一起点灯吗?”

沈渊望着远处微白的天色,答非所问:“长安的雨,下了一夜,像把旧账都还清了。”

星野笑,眼里有光。

沈渊又道:“你母亲的灯,叫‘星河’;你带回来的,叫‘周旋’。两灯并放,才是完整的一句——‘烟雨落落,濛濛时星河周旋点灯’。”

星野低头,把两盏灯并得更近。火苗交颈,像两个终于学会拥抱的人。

远处,晨钟响起,一声又一声,把长安从梦里唤醒。星野听见父亲极轻地说了一句:

“星野,长安好。”

后来,长安城多了一桩传闻:

永宁门外,青石桥边,老柳树下,每到三月初七,便有一盏小灯长明。灯旁总立着两人,一老一少,像两棵并肩的树。

他们说,那是沈家父子,在给一个名叫阿落的孩子照路;也是给所有离家的长安人,留一盏归灯。

灯上刻的那行字,被雨水洗得发亮——

“但愿此间亲情常在,烟雨落落,濛濛时星河周旋点灯,轻吻余生,长安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