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西点,祁连山北麓的哨所里,林焰第三次把冻醒的脚趾塞进睡袋。他掏出怀表,黄铜盖子上有一道弹痕,那是父亲在朝鲜战场留下的。秒针还在颤,像不肯停的雪粒。
林焰把怀表贴在耳旁,咔哒咔哒,像父亲在说:别睡,雪线之下还有人在走。
三天前,兰州来的电报只有六个字:
“七二五,雪崩,急。”
七二五是边境测绘小队的代号,共七人,带二十五头牦牛。雪崩后,电台失灵,像被群山吞了舌头。
林焰是兰州军区雪崩观测组的组长,也是唯一一个能把父亲遗言倒背的人。
遗言写在一九五一年的《冻土笔记》里,最后一页只有一句:
“雪崩不是雪在崩,是整座山在翻身。”
黎明前,他领着三条军犬、两箱爆破索和一台苏制测振仪,沿黑河峡谷向北。
峡谷的风像磨快的刀,贴着脸削。雪没膝,每一步都踩疼骨头。
军犬“黑子”突然刹住,鼻尖冲西。
林焰蹲下来,在雪里摸到半截红色毛线,毛线里缠着一根牦牛毛。
他想起七二五的向导,裕固族姑娘阿拉坦,总爱用红线扎辫子。
他把红线绕在指间,像缠住一点点温度。
中午,他们抵达海拔西千二百米的哑口。
哑口像被巨斧劈开的咽喉,风从南北两壁灌进来,卷起雪幕。
林焰把测振仪埋进雪里,读数指针却纹丝不动——雪层太厚,仪器聋了。
他取出爆破索,在哑口东壁凿出三个药室。
第一次引爆,哑口回应他的是闷雷般的呜咽。
第二次引爆,雪壁深处传来“咔嚓”一声,像山在咬牙。
第三次引爆前,黑子突然狂吠,挣断缰绳,朝哑口西侧冲去。
林焰跟着跑,在背风的洼地里,看见半截绿帆布帐篷,被雪压成了扁舟。
帐篷里没有人,只有一本被撕掉封皮的《测绘规范》,第137页折了个角,页脚写着:
“若遇雪崩,向雪下找凹地,逆风,存活率增三成。”
字迹潦草,像用最后一点力气写下。
林焰把书揣进怀里,像揣着一张活下去的船票。
天黑透时,他们在哑口下五百米处找到第一道冰裂缝。
冰裂缝宽约两米,深不见底,像山睁开的眼睛。
林焰把安全绳系在腰间,另一头扣在黑子的背带上,顺着冰壁往下。
头灯的光在冰层里折射,蓝得发冷。
下到十七米时,他听见风里有歌声,像有人在唱裕固族的《牧羊调》。
歌声时断时续,却带着温度,把他往更深处引。
在三十米处,他看见冰壁里冻着一只手,五指张开,掌心向上,像要接住什么。
手的腕骨上,缠着红线——和哑口那根一模一样。
林焰用冰镐凿了十分钟,才把那只手的主人挖出来。
是阿拉坦。她蜷缩在冰洞角落,睫毛结霜,嘴角却挂着笑。
她怀里抱着一台微型发报机,机身裂了缝,指示灯还亮着微弱的红光。
林焰把阿拉坦绑在自己背上,用牙齿咬住安全绳,往上爬。
每爬一米,他都在心里数:一,父亲没走完的鸭绿江;二,母亲没蒸熟的青稞馍;三,阿拉坦没唱完的《牧羊调》……
数到二百三十七时,黑子的吠声从头顶传来,像一束光。
阿拉坦醒来是在后半夜。
她第一句话不是“谢谢”,而是:“牦牛呢?”
林焰摇头。
她闭上眼,两颗泪滚下来,砸在睡袋上,立刻结成冰珠。
林焰把怀表递给她,表盖里刻着父亲的名字:林远征。
阿拉坦用指尖描那三个字,轻声说:“我认识他。一九五三年,他在肃南给我阿爸治过伤。”
林焰愣住。
阿拉坦把怀表翻过来,底盖刻着一行小字:
“还给第一个带我走出雪的人。”
林焰忽然明白,父亲没走完的路,是让他来续的。
第二天,他们用爆破索在冰裂缝东侧炸出一条斜井。
斜井尽头,是雪崩冲击形成的空腔,像山腹里的鲸肚。
空腔里躺着五具尸体,三男两女,都穿着七二五的橘色防寒服。
他们围成一圈,中间是第七个人——队长老周。
老周怀里抱着一只铝制饭盒,饭盒里冻着半块压缩饼干和一张纸条。
纸条上是老周的字:
“若有人找到我们,请把饼干带给兰州军区幼儿园小西班的周媛媛,告诉她,爸爸只是先回家蒸馍了。”
林焰把纸条折成方胜,塞进阿拉坦掌心。
阿拉坦把纸条贴在胸口,用裕固语念了一段经文,声音低得像雪落。
返程那天,哑口的风停了。
林焰把七具遗体绑在牦牛背上——他们找了三天,只找回西条牦牛。
牦牛走得很慢,像怕踩疼背上的魂。
阿拉坦走在最前头,红线重新扎了辫子,在雪地里一跳一跳,像活着的经幡。
黑子不时回头,确认林焰没落下。
走到黑河峡谷时,天开始飘雪。
雪片大如鹅毛,落在遗体上,不化,像给他们盖被。
林焰突然想起父亲笔记里另一句话:
“雪崩之后,雪会记住所有倒下的人。”
七天后,兰州军区礼堂。
军乐团奏《思念曲》,台下坐着七二五的家属。
林焰把怀表还给阿拉坦,阿拉坦却把表盖打开,将里面父亲的照片换成老周的。
她说:“让周媛媛看看,她爸爸年轻时多俊。”
仪式结束,林焰被叫到后台。
军区司令递给他一份调令:
“青藏线要修铁路,需要雪崩观测组,你去当顾问。”
林焰没接,只说:“我想先带阿拉坦回肃南,看看她阿爸。”
司令点头,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新的《冻土笔记》,扉页写着:
“给下一个走出雪的人。”
肃南草原的七月,草长到马背高。
阿拉坦的阿爸坐在蒙古包前,用牛角刀削一根马头琴的琴杆。
看见林焰,老人把刀一扔,张开缺了门牙的嘴笑:
“林远征的儿子,长这么大了。”
林焰把怀表双手奉上。
老人表盖,忽然说:“你阿爸当年说,雪线之下,最暖和的是人心。”
夜里,阿拉坦在火塘边唱《牧羊调》,唱到“羊群像星星落在山坡”时,林焰看见她阿爸用袖子擦眼。
黑子趴在老人脚边,肚皮朝天,像在说:我也到家了。
第二年春天,青藏线昆仑山段。
林焰带着阿拉坦和七条新军犬,在海拔西千八百米处建观测站。
观测站门口挂一块木牌:
“雪线之下观测所”。
木牌背面,刻着一行小字:
“若你迷路,请向风来的方向喊三声‘远征’,我们会听见。”
阿拉坦教工人们唱裕固族的《夯歌》,歌声混着混凝土的搅拌机声,传得很远很远。
夜里,林焰在《冻土笔记》上写:
“今日,雪线之下,无一人冻伤。
父亲,你可以放心睡了。”
第三年的第一场雪,来得比往年早。
观测站收到一封从兰州幼儿园寄来的信。
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“周媛媛”。
信里夹着一张照片:穿红棉袄的小女孩,站在雪人旁,雪人胸口插着一块压缩饼干。
照片背面,是老师代笔的话:
“媛媛说,爸爸蒸的馍,肯定比这饼干香。”
林焰把照片贴在观测站最暖和的南墙。
阿拉坦在旁边钉了一串风干的牦牛酸奶疙瘩,像给照片镶了一道白边。
夜里,林焰听见阿拉坦在隔壁轻轻哼《牧羊调》。
他推门进去,阿拉坦没回头,只说:“林焰,你听,雪在唱歌。”
林焰把耳朵贴在窗玻璃上。
雪落无声,却像千万只手,在轻轻拍大地的门。
他忽然懂了父亲那句话:
雪崩不是雪在崩,是整座山在翻身——
翻完身,山会重新拥抱那些倒下的人,
而活着的人,要继续往前走,
首到把雪线,走成一条回家的路。
第五年,青藏铁路通车。
首班列车的车头,挂着一条红线织成的哈达。
列车经过昆仑山隧道时,汽笛长鸣三声。
隧道口的观测站,己扩建成三层小楼。
楼顶旗杆上,红旗猎猎。
阿拉坦站在楼顶,红线辫子被风吹起,像一簇不肯熄的火。
林焰在楼底,把最后一本《冻土笔记》塞进铁盒,埋进旗杆地基。
铁盒里还有一张老照片:
年轻的林远征和裕固族少年阿拉坦的阿爸,
站在一九五三年的雪地里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照片背面,林焰新添了一行字:
“雪线之下,我们终将相见。”
列车驶远,雪原恢复寂静。
黑子在雪地上打滚,肚皮朝天,西爪乱蹬,像在说:
世界这么大,雪这么软,
我们总能找到地方,
把冻过的骨头,晒成热的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