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7章 Homo nocturnus

2025-08-24 3610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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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城的夜,总像一条被拧紧的弦。灯火沿着长江铺开,船笛把潮湿的空气切成一块一块。杜照在码头尽头抽烟,烟头的红光像一枚暗红的钉子,把夜色钉在指尖。他今年三十七岁,过去是市图书馆的编目员,如今靠给走私船做临时翻译糊口。拉丁文、英文、俄文,他都能说一点儿,像一把钝刀,砍不断什么,却总能留下划痕。

十点西十分,一艘没有船号的铁壳货轮“惊蛰”靠岸。船老大老宋用对讲机呼他:“小杜,今晚有贵客,你先把嘴缝上,再把耳朵擦亮。”杜照把烟头弹进江里,火星在漆黑的水面漂了两秒,被浪吞没。

贵客是一个女人,裹着黑色风衣,领口别着一枚细小的银鹤,鹤嘴衔着一粒蓝宝石。她递上一张泛黄的手写名单,拉丁文,十九世纪手写体,墨迹像干掉的血。末尾一行:Homo nous——夜人。

“把它译成中文。”女人声音低而脆,像冰裂。杜照抬头,对上她的眼睛:左眼是深棕,右眼却像蒙着雾,虹膜周围有一圈银白。异瞳。他曾在旧书里读到:异瞳者,可替亡魂指路。

名单上一共七个名字,前五个人名后面都打了猩红的叉。第六个名字是:宋木昆——船老大。最后一个名字:杜照。

风突然转冷,杜照指节发白。女人把一支老式钢笔放在他掌心,笔帽温得吓人,像刚从胸口掏出。“写完,你就信。”她说。

十一年前,杜照还是大学图书馆助理。那晚暴雨,古籍室漏水,他搬梯子去顶层取《永乐南藏》补漏。梯子在最高一格折断,他摔进积水的地板,昏沉间看见一只鹤——铜铸的鹤,喙里衔着一粒蓝石,从书架顶层俯视他。醒来时,他躺在医院,手里攥着那粒石。医生说他脾脏破裂,摘除了。石子在掌心像一颗冷硬的新脏器。

出院后,他发现自己能“听见”书。翻开任何一本旧书,纸页会涌出细小的声音:有人哭,有人笑,有人用陌生语言报出自己的死亡日期。他辞了职,搬到江城,因为这里的江水声够大,能把那些声音盖过去。

此刻,惊蛰号的货舱里堆满木箱,箱里不是鱼,也不是香烟,而是一册册湿淋淋的古籍。老宋叼着牙签,拿撬棍撬开一只箱,抽出一本羊皮书,封面烫金剥落,像结痂。书脊上压印一行拉丁文:Liber Noctis——夜书。

“买家要的不是纸,是里面的声音。”老宋眯眼,“他们说,把这些声音拼在一起,就能让死人开口。”

女人蹲在木箱之间,风衣下摆沾了水渍。她掏出一枚铜鹤,与杜照记忆里那只一模一样,只是尺寸小了一半。铜鹤的喙对准杜照,蓝宝石闪了一下,像眨了一次眼。

“名单上的人,都偷听过夜书。”女人说,“偷听者,必以血偿。”

老宋的笑僵在脸上。牙签断了,血珠渗进他灰白的胡茬。他抬手摸向腰间,却拔出一截断掉的撬棍——女人不知何时己站在他身后,手里那支钢笔的笔尖,正嵌在老宋的颈动脉里。没有血喷出,只有一缕灰雾,从伤口溢出,凝成一只鹤的形状,扑棱两下,消散。

老宋倒下时,箱子里的夜书同时翻开,纸页像被风吹动,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沙沙声。杜照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反复念诵,像一条湿冷的舌头舔过耳廓。

女人自称“引者”,名字是鹤见。她说夜书是“亡魂的留声机”,而名单是“还债的账簿”。七个偷听者,前五个己死,死法各异:有人在浴缸里溺亡于自己的泪水;有人把耳朵割下来炒成菜,边吃边笑;有人整夜对着墙说话,首到舌骨骨折。共同点——死前七窍里都飞出过灰鹤。

“第六个是老宋,第七个是你。”鹤见用钢笔在老宋的名字上画圈,墨迹鲜红,像刚取出的动脉血。“但债可以延期,只要你肯替我做一件事。”

货轮最底层有一间暗舱,舱门锁孔被铅封。鹤见用钢笔尖划开封蜡,门后是一面铜镜,镜框铸满鹤羽纹路。镜面却像水,映不出人影,只映出一条漆黑的航道,远方有灯塔,灯塔的光是蓝色的。

“我要你进去,把一个人带出来。”她说,“那个人叫沈蓉,是我妹妹。三年前,她为了替我试读夜书,把自己反锁在镜子里。”

杜照喉咙发紧:“为什么选我?”

鹤见抚过铜鹤的喙:“因为只有你活了下来。十一年前,你从梯子上摔下,本该当场死亡。是沈蓉用蓝宝石替你抵了一命。现在,轮到你还她。”

暗舱里灌满江水的腥味。杜照脱下鞋,赤脚站在镜前。镜面冰凉,像一块巨大的舌苔。他抬手触碰,指尖陷进去,像陷进浓稠的墨。下一秒,他被整个吸了进去。

镜里是倒过来的江城。长江悬在头顶,船底朝下航行,灯火像倒挂的星。杜照站在一条由书页铺成的堤岸上,每走一步,纸页就渗出黑色的水,浸透脚背。远处,那座蓝色灯塔其实是沈蓉的剪影——她穿着图书馆员的旧制服,背对他,长发垂到脚踝,发梢滴落墨汁。

“沈蓉?”他喊。声音被纸吸收,变成文字浮在空中:杜照、杜照、杜照……像一群白蛾。

沈蓉转身,脸却是空的,只有一本翻开的夜书嵌在五官的位置,书页上印着杜照的照片——十一岁那年,他在校门口吃冰棍,笑得门牙漏风。照片旁边,一行手写拉丁文:Debitum sanguinis——血债。

“你终于来了。”沈蓉的声音从书页里传出,像磁带倒带,“姐姐骗了你。名单上没有第七个名字,只有六个。你本来应该在第十一年那天死,是我用蓝宝石换了你的命。现在,你要把命还给我。”

她抬手,夜书的书页化作锁链,缠住杜照的腕。锁链另一端,连着铜鹤的喙。鹤嘴越张越大,喉咙深处是幽蓝的灯塔光。杜照被拖向鹤腹,他看见里面堆满人的舌头——那些偷听者的舌头,每条舌头上都刻着拉丁文:Audivi——我听到了。

就在鹤嘴即将合上时,杜照用左手掰断了自己的右手小指。骨头断裂的声音像爆竹,疼得他眼前一黑。趁锁链松动的瞬间,他抓住沈蓉的手腕,把她从夜书里拽了出来。书页撕裂,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。

沈蓉的脸重新长出来,左眼深棕,右眼银白——和鹤见一样的异瞳。她抱住杜照,哭得像刚出生的孩子:“姐姐说,只要我把你带回去,我就能活。”

杜照摸她的头发,发现发丝是湿的,带着江水的腥。“你姐姐骗了你。”他说,“她才是名单上真正的第七个名字。Homo nous——夜人,指的从来不是偷听者,而是引路人。引路人要用亲人的血,才能关闭夜书。”

沈蓉抬头,泪珠在倒悬的星光里悬停。“那我们怎么办?”

杜照从口袋里掏出那粒蓝宝石——十一年前从梯子上摔下时攥在手心的那一粒。“用这个,赌一把。”他把宝石塞进沈蓉右眼,银白的虹膜立刻被染成深蓝,像一滴墨掉进水里。

镜面开始震动,裂缝里渗出真正的江水。杜照拉着沈蓉,沿着来时的路狂奔。纸页堤岸崩塌,黑色江水倒灌,铜鹤在身后发出凄厉的鹤唳。就在他们跃出镜面的瞬间,暗舱的门在身后轰然关闭,铅封自动复原。

惊蛰号在江心自燃。火焰是蓝色的,像液化了的灯塔。鹤见站在船头,风衣下摆被火舌舔舐,却毫无焦痕。她看着杜照和沈蓉爬上救生艇,眼神像看两粒即将被潮水抹平的沙。

“你赢了。”她对杜照说,“但夜书不会停。只要有人想听死人说话,名单就会继续。”

救生艇漂远,鹤见从怀里掏出那枚铜鹤,轻轻吻了吻蓝宝石。火焰瞬间吞没她,却在她站立的位置留下一个鹤形的焦影。惊蛰号缓缓下沉,船底朝天,像一面巨大的镜子,映出倒过来的江城。

沈蓉靠在杜照肩头,右眼蓝光闪烁,像一盏小小的灯塔。“我们去哪儿?”她问。

杜照望向江心。那里,火焰熄灭后的水面漂着一页纸——是名单的最后一页,Homo nous下面多了一行新字:Du Zhao & Shen Rong——夜航船,永不靠岸。

“去上游。”他说,“听说那里的江水声更大,能把所有声音都盖过去。”

救生艇逆流而上,像一枚逆向的时针。夜色深处,隐约传来婴儿的啼哭,又像是书页翻动的沙沙声。杜照把沈蓉搂紧,用左手捂住她的右耳——那只戴了宝石的耳朵。他自己的右耳里,却钻进一句极轻的拉丁文:

“Gratias tibi——谢谢你。”

声音像是从水下浮上来的,带着江水的腥,又带着纸页的陈香。杜照没有回头。他知道,那是沈蓉的声音,也是他自己的声音,是十一年前那个从梯子上摔下来的少年,终于学会了闭嘴。

江水继续流。在无人看见的深处,铜鹤沉进淤泥,喙里的蓝宝石熄灭了。但鹤的眼睛仍睁着,一只深棕,一只银白,像两枚永不腐烂的月亮,照向所有想偷听夜的耳朵。

江城晨报的边角,有一条不起眼的简讯:

“今晨,渔民在鹦鹉洲水域打捞到一艘救生艇,艇内无人,仅有一本湿透的拉丁文古书,封面缺失。书页空白处,有人用钢笔写下一行中文:‘夜航船,永不靠岸。’”

而在图书馆旧档案室最顶层,那本《永乐南藏》的夹层里,多了一粒蓝宝石,像一滴冻住的泪。每当夜里暴雨,书页间会渗出极轻的鹤唳,像有人在说:

“嘘——别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