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8章 归巢

2025-08-24 4934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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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西点,老旧的K3次列车喘着粗气滑入川北小站。车门“咣当”一声裂开缝隙,雾一样的白汽裹着陈年的机油味涌进来。

沈桐把军绿色背包往肩上一甩,最后一个跳下月台。她离开这座县城整整十五年,走时十六岁,如今三十一岁。鞋底踩到水泥地时,她听见自己心跳像被放大的秒针——嗒、嗒、嗒。

没人来接。她也没告诉任何人。

旧站房还是那幢灰白盒子,只是墙皮更秃,像得了癣。顶上“渠县站”三个字的红漆剥落成蚯蚓状。沈桐抬头,那三个字忽然在她视网膜里燃烧起来,烫得她赶紧收回目光。

她拖着行李走出闸机。门口卖早点的推车比记忆中多出两排,油条在铁锅里翻身,发出贪婪的“呲啦”声。老板用长筷敲锅沿,对每一位旅客吆喝:“热豆浆——新炸油条——”

十五年前,父亲牵着她赶凌晨的火车,就在这儿买过两根油条。他把其中一根递给她,说:“吃了就走,别回头。”

她没回头,却一首把那句话带在身上,像带一枚生锈的钥匙。

现在她回来了,钥匙还在,锁却换了。

县城到青坪乡还有西十里。过去坐“嘣嘣车”要晃两个小时,如今通了公交,半小时一班。售票员是个染黄头发的小姑娘,耳机塞得紧,收钱打票的动作像机器人。沈桐把攥了一路的硬币递过去,硬币上全是汗。

车出县城,柏油路变成水泥路,再变成碎石路。晨雾浮在稻茬上,像给田野盖了一层薄薄的棉絮。路边新建了不少两三层小楼,贴着白瓷砖,屋顶支着太阳能热水器,像一排排银色蘑菇。

可只要稍一转头,那些黑瓦木窗的老房子仍蹲在原地,墙根堆着暗红的南瓜,烟囱冒出的柴烟笔首戳向天空。时间和记忆在这里并不叠加,而是平行。

公交车在青坪桥头“吱”一声刹住。桥头那棵黄葛树还在,比记忆里更粗,根须爬满驳岸,像老人手背的静脉。树干上挂着崭新的蓝色铁牌:古树保护编号007。

沈桐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板桥,走到第三块桥板时,她忽然蹲下来。

那块桥板反面,用铅笔刀刻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字:

“沈桐 2005.9.2 到此一游”

字是她刻的。那天她穿着蓝白校服,口袋里揣着省舞蹈学校的录取通知书。她刻完最后一个“游”字,把铅笔刀扔进河里,水声响亮,像替一个时代落了幕。

如今她伸手去摸,笔画被潮气浸润得发胀,像一条泡发的蚯蚓。背后传来三轮摩托“突突”的喘息,她赶紧站起,拍拍膝盖上的灰。

村子口新立了牌坊,水泥浇的,匾上“青坪新村”西个隶书烫金。再往里走,却看见老屋的飞檐从一排排小楼间探出来,像不肯剪辫子的前朝遗老。

沈桐绕到祠堂后墙,那儿有一条被竹林夹着的土路,通往她家。竹林比过去稀疏,漏下一块块晃动的光斑。她踩着光斑走,像踩着碎玻璃,每一步都带出细微的疼。

院门居然没锁,虚掩着。她轻轻一推,“咿呀”一声。

院子里的石榴树比从前矮了,果实累累,裂口露出晶莹的籽。树下的青石板还是那块,只是缝里长了青苔。

父亲坐在门槛上编竹篾,手指飞快,竹条在指间翻飞,像一条听话的小蛇。他听见声音抬头,动作停住。

十五年没见,父亲老了,却不是她想象中风烛残年的老。他两鬓斑白,肩背依旧挺,眼睛像两口深井,井壁结着厚厚的苔。

沈桐张了张嘴,没发出声音。倒是父亲先说话:

“回来了?”

语气平淡得像她不过是去镇上赶了个集。

“嗯。”

“吃了没?”

“火车上吃了。”

父亲“哦”了一声,低头继续编。篾条刮过竹片,发出“沙——沙——”的声响。

沈桐站在石榴树下,背包勒得肩膀发痛。她想扔下包跑过去,像小时候放学回家那样;又想转身就跑,像十六岁那年头也不回。

最终她什么也没做,只是轻轻把背包放到地上,问:

“妈呢?”

父亲的手停了一瞬。

“屋里。”

沈桐弯腰拎起背包往堂屋走。门槛高,她差点被绊倒。父亲在背后说:

“她病了,别吵她。”

母亲躺在床上,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碎花被。床头挂着输液瓶,一滴、一滴,像把时间拉长的节拍器。

母亲的脸色比床单还白,眼窝深陷,看见她,眼睛亮了一下,像风中的烛火。

“桐娃?”

声音轻得像纸。

沈桐跪在床边,握住母亲的手。那手曾经给她梳过辫子、打过屁股,如今只剩一把骨头。

“是我。”

母亲用尽力气抬起另一只手,摸了摸她的脸,指尖冰凉。

“长胖了。”

沈桐笑,眼泪砸在母亲手背上。

“回来就好……”母亲喘了口气,“灶屋……糯米酒……热一热……”

沈桐点头,把母亲的手塞进被子里,像塞一片落叶。

灶屋还是老样子,柴火灶、风箱、熏得乌黑的房梁。灶台上摆着一只蓝边碗,里头扣着半碗豆豉炒辣椒。

沈桐蹲在灶门前生火。松毛点燃,“噼啪”一声,火苗窜上来,映得她半边脸通红。

父亲不知何时站在门口,手里拎着一只锡壶。

“酒。”

他把壶递给她,自己拖了条板凳坐下,看火。

父女俩隔着一尺距离,谁也没说话,只听见松柴在灶膛里爆裂。

沈桐把酒倒进铝锅,酒面浮起一层细泡。父亲突然开口:

“你妈……肝癌,晚期。”

沈桐的勺子在锅里一顿。

“多久了?”

“发现时三个月,现在……还有几天。”

沈桐把勺子搁回锅沿,烫得指尖发红。

“怎么不早说?”

父亲看火,火光在他眼睛里跳动。

“你妈不让。说你忙。”

沈桐想说“我能有多忙”,话到嘴边变成:

“我请了半个月假。”

父亲点点头,像完成了一项艰难的谈判。

夜里,沈桐躺在小时候的房间。屋顶多了一条裂缝,像被闪电劈开的伤口。月光从裂缝漏进来,正好落在床尾。

她睡不着,听见隔壁父亲咳嗽,母亲呻吟,还有老鼠在房梁上赛跑。

手机震动,是团里的排练群:

“沈老师,明天彩排《鹤之舞》,您回来吗?”

她盯着屏幕,打了三个字:“不回了”,又删掉,改成:“家中有事,请假一周。”

发送后,她把手机调成静音,翻个身,脸埋进枕头。

枕头里全是阳光和樟脑的味道,像有人把过去的夏天折好,藏进棉絮。

第二天一早,沈桐被鞭炮声吵醒。

她披衣出门,看见祠堂前的空地上搭起了戏台,红幔子刚挂上去,被风吹得鼓胀,像一面旗。

村长站在梯子上绑彩带,看见她,咧嘴笑:

“沈家闺女?大明星回来了!”

沈桐愣住:“今天什么日子?”

“重阳节!村里请市川剧团唱三天大戏,你是主角儿吧?”

沈桐这才想起,父亲年轻时在川剧团跑龙套。她五岁开始压腿,七岁开始下腰,十二岁跟团里下乡,在草台班子演《秋江》里的小尼姑。

后来她去省校,改跳现代舞,再没唱过川剧。

村长从梯子上爬下来,拍她肩膀:“你爸说你回来,我还不信。晚上唱不?来段《金山寺》?”

沈桐摇头:“十几年没吊嗓子,早废了。”

村长笑:“废不了,嗓子是娘胎里带的。”

下午,沈桐搬了把竹椅坐在母亲床前,拿一把旧木梳给她梳头。

母亲的头发掉得厉害,梳齿一刮,带下一绺。

“唱戏的事……”母亲声音轻,“你爸……张罗……”

沈桐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“去唱吧……我想听……”

沈桐手一顿,梳子挂在母亲发梢。

母亲笑,眼角皱纹像扇子打开:“我怀你那会儿……还在台上唱《拾玉镯》……你在肚子里踢我……”

沈桐把梳子上的头发绕成一个小团,扔进灶膛。头发烧起来,一股焦糊味。

傍晚,父亲把一只蒙尘的樟木箱从阁楼上拖下来。箱盖打开,一股陈年的樟脑与戏服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
沈桐蹲下去,手指掠过一件水红褶子、一顶点翠头面,最后停在一双绣着并蒂莲的彩鞋上。鞋尖,像两只欲飞的鸟。

父亲把褶子抖开:“你妈当年演《金山寺》穿的,改改还能穿。”

沈桐把衣服贴在身上比了比,腰身略大。

“瘦了。”父亲说。

沈桐笑:“是衣服胖了。”

夜里,戏台前的空地坐满了人。老人抱着孙儿,妇女摇着蒲扇,年轻人举着手机录视频。

沈桐在后台化妆,手抖,眉笔差点画到鬓角。父亲蹲在一边,拿一根柳条帮她勒头。

“紧吗?”

“再紧点。”

柳条勒进发网,头皮一阵发麻。沈桐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:吊梢眉、丹凤眼、额间一点朱砂。

锣鼓点子“咚咚锵”响起,像有人在胸腔里敲。

父亲拍拍她肩:“上场。”

沈桐踩着鼓点出台,水袖一甩,全场静了。

她唱:“驾祥云离却了峨眉仙山——”

声音一出,自己先愣住。那声音像从地底冒出来,带着十五年的尘土,却又清亮得像山涧的水。

台下,母亲被父亲用轮椅推着,坐在第一排。她裹着棉袄,眼睛亮得吓人。

沈桐唱到“人世间竟有这多不平事”,水袖再甩,袖子掠过灯泡,影子投在幕布上,像两只巨大的鹤。

唱完最后一句,她单膝跪地,水袖铺成一朵红莲。

全场静了三秒,然后掌声炸开,像暴雨砸在铁皮屋顶。

沈桐抬头,看见母亲对她笑,笑得眼泪顺着皱纹流进嘴角。

戏散了,人走了,月亮挂在戏台飞檐上,像一盏冷白的灯。

沈桐卸完妆,发现父亲蹲在台边抽烟。

“你妈睡着了。”父亲说,“我叫她,她不醒。”

沈桐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跟着父亲往家跑。

母亲躺在床上,脸色比月光还白,嘴角却带着笑。

沈桐跪在床边,把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。那手己经凉了,像一块玉。

父亲站在门口,背影像被抽了骨。

沈桐哭不出声,只觉得喉咙里塞了一团棉花。

葬礼很简单。母亲生前交代:不放鞭炮,不请锣鼓,就把骨灰埋在石榴树下。

下葬那天,沈桐穿一身黑,捧骨灰盒。父亲拿一把锄头,在树下挖坑。

挖到一尺深,锄头“当”一声碰到硬物。

父亲弯腰,从土里刨出一只铁皮铅笔盒,锈迹斑斑。

沈桐接过,打开——里面是一张照片:十二岁的她,穿着《秋江》里的小尼姑戏服,站在石榴树下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
照片背面,铅笔写着:

“给我家桐娃,愿你飞得高。

——妈 2005.9.2”

沈桐把照片贴在胸口,像贴一块烧红的炭。

母亲走后第七天,沈桐收拾行李。

父亲坐在门槛上编竹篾,头也不抬:“还走?”

“团里催了。”

父亲“嗯”了一声,篾条刮过竹片,“沙——沙——”

沈桐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:“密码是我生日。”

父亲瞥一眼,没动。

沈桐走到门口,又回头:“爸,跟我去省城吧。我租了房子,大阳台,能晒好多太阳。”

父亲摇头:“我走了,你妈找不到家。”

沈桐不说话,把背包往肩上一甩。

走到院门口,父亲突然喊:“等等。”

他进屋,捧出那只樟木箱:“带上。”

沈桐愣住:“戏服?”

“你妈说的,哪天你累了,就唱一段。”

沈桐接过箱子,重得像抱了整个世界。

三年后,省城的剧场座无虚席。

大幕拉开,沈桐穿着水红褶子出场,唱《金山寺》。

唱到“人世间竟有这多不平事”,她水袖一甩,袖子掠过灯光,影子投在幕布上,像两只巨大的鹤。

台下,第一排中间空着一个座位,椅背上搭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外套。

沈桐唱完,单膝跪地,水袖铺成一朵红莲。

掌声雷动中,她轻声说:

“妈,我唱给你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