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5章 归途列车

2025-08-24 4166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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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三点零七分,上海虹桥站的广播最后一次催促检票。林远把双肩包往肩上提了提,像提着自己仅剩的全部家当。包侧口袋里塞着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——返乡证明,上面盖着红章,有效期到8月17日,也就是明天午夜十二点。

他在闸机口前停了两秒。闸机红灯闪烁,像心脏监视器上的警报。只要再往前一步,他就会离开这座生活了十二年的城市,回到那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小县城。闸机“嘀”一声,像替他做了决定。

月台空旷,列车像一条银色巨鲸趴在铁轨上,呼吸粗重。林远找到03车厢17F,靠窗。他把背包塞进头顶行李架,动作轻得像怕惊扰谁。坐下那一刻,他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——不是热的,是冰的。

列车启动的瞬间,城市的灯火从窗玻璃上滑过去,像一条金色河流被拉成长线。林远闭上眼,听见自己心跳和铁轨的撞击声渐渐同频: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咚。每一下,都砸在胸腔最柔软的地方。

列车穿过苏州时,天开始泛青。林远睁开眼,发现自己对面坐着一个女孩,二十出头,戴黑色口罩,只露出一双极亮的眼睛。她膝上摊着一本《夜航船》,纸页被空调风吹得翻动。

女孩注意到他的视线,把书合上,指了指他脚边的保温杯:“能借我点水吗?我的喝完了。”声音隔着口罩,像隔着一层雾。

林远把杯子递过去。女孩拧开杯盖,热气在她睫毛上凝成水珠。她喝得很慢,像在品什么陈年好酒。喝完,她把杯子擦净,递回来:“谢谢。你去哪儿?”

“终点站。”林远说,“你呢?”

“比你早两站。”她顿了顿,“回家?”

“嗯。”林远摸了摸口袋里的返乡证明,纸边己经磨得起毛,“你呢?”

“差不多。”女孩把书放回包里,拉链拉得很轻,“只是回去看看。”

列车驶入南京南站,上来一群穿橙色马甲的工人,他们带着油漆桶和折叠梯,说说笑笑,像把夏天的闷热也带进了车厢。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经过他们时,口袋里的钥匙串掉在地上。林远弯腰帮他捡起,钥匙串上挂着一只塑料小恐龙,尾巴断了,用透明胶缠了两圈。

男人接过钥匙,用浓重的安徽口音道谢:“小伙子,好人有好报。”他看见林远手里的保温杯,咧嘴笑,“你也回家?”

林远点头。男人拍拍他的肩:“回家好啊。我三年没回了,这次带老婆孩子去黄山玩,顺便看看老娘。”他说着,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票根,上面印着“黄山北—歙县北”,和林远的终点站只差三站。

列车再次启动,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车厢连接处。林远忽然想起自己上次回家,是2013年春节。那年父亲还在,母亲在厨房炸丸子,油锅里“刺啦”一声,整个屋子都是葱花的味道。后来父亲病了,再后来——他不敢往下想。

中午十二点,列车到达合肥南。女孩要下车了。她站起来,从行李架上拿下一个黑色帆布包,包侧别着一枚褪色的向日葵徽章。林远帮她托了一下,指尖碰到徽章边缘,金属冰凉。

“谢谢你的水。”女孩说,“祝你……回家顺利。”她顿了顿,像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摆摆手,消失在人流里。

林远望着她的背影,忽然想起十二年前,自己第一次来上海,也是这样的夏天。那时他背着蛇皮袋,袋子里装着母亲塞的两包花生和一张写着“上海站北广场”的纸条。他在北广场迷了路,一个戴向日葵发卡的女孩给他指了路。后来他再也没见过她,却记得她笑起来时,左边虎牙缺了一角。

列车过蚌埠时,广播突然响起:“各位旅客,因前方暴雨,列车将临时停靠约两小时……”车厢里一阵骚动。林远打开手机,信号只剩一格,母亲的消息跳出来:“到哪儿了?给你煮了绿豆汤,冰在井里。”

他盯着“井”字,眼眶突然发热。老家的院子确实有口井,小时候他总趴在井沿数星星,数到一百就睡着。后来父亲生病,家里卖了院子,井也填了。母亲现在住的是舅舅家偏房,哪来什么井?

林远把手机扣在小桌板上,像扣住一只扑棱的鸟。窗外雨越下越大,铁轨被雨水浇得发亮,像两条被拉长的镜子。他想起父亲临终前,拉着他的手说:“别回来……好好过你的日子。”那时他以为父亲是赌气,现在才明白,那是父亲最后的温柔。

下午西点,列车终于启动。车厢里弥漫着泡面和火腿肠的味道,像一场小型庆典。林远泡了一碗老坛酸菜面,热气糊在窗玻璃上,他用手指画了个歪歪扭扭的“家”字。

对面座位新上来一个老太太,头发雪白,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袱。她坐下后,从包袱里摸出一只搪瓷缸,缸上印着“囍”字,边缘掉瓷。老太太把缸子放在小桌板上,又从包袱里掏出一包用塑料袋裹着的茶叶蛋,剥开一个,递到林远面前:“吃吗?自己家煮的。”

林远摇头,老太太也不勉强,自己慢慢吃起来。蛋黄碎屑掉在她藏青色裤子上,像落了一层细雪。

“去看孙子?”林远问。

老太太摇头:“去接老头子。他去年走的,骨灰寄存在殡仪馆。这次迁回老家,和他爸妈葬一起。”她说得平静,像在讲别人的事,“我们结婚那年,他答应过我,生同衾,死同穴。”

林远忽然说不出话。他想起父亲火化那天,母亲没哭,只是反复着骨灰盒上的照片,说:“老林啊,你等等我,等我把远子安顿好……”

晚上八点,列车驶入最后一段隧道。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灌进车厢,连呼吸都变得粘稠。林远打开手机手电筒,照向窗外,却只看见自己模糊的脸映在玻璃上,像一张被水浸过的旧相片。

隧道尽头突然亮起一点光,那光越来越近,越来越亮,最后“哗”地一声,列车冲出隧道,像一条鱼跃出水面。窗外是熟悉的山影,墨蓝色的天幕下,零星灯火在山坳里闪烁,像撒了一把碎金。

广播报出站名:“歙县北站到了……”林远站起来,背包带勒得肩膀发疼。他走到车厢连接处,透过玻璃看见月台上站着一个人——母亲。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,手里拎着一只红色塑料桶,桶里冒着白气。

列车停稳的瞬间,林远忽然迈不开腿。十二年,西千多个日夜,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:母亲会哭吗?会骂他吗?会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?但此刻,母亲只是站在那里,像一棵等了他半辈子的老树。

车门打开,母亲迎上来,什么也没说,只是把塑料桶递给他:“绿豆汤,井里冰过的。”林远接过来,桶身冰凉,水珠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,像一条细小的河。

他跟着母亲往出站口走,身后列车长鸣一声,像某种告别。母亲走得很慢,林远这才发现她背有些驼了,头发里夹着许多银丝,像撒了一把盐。

“怎么来的?”他问。

“你舅开三轮车送我。”母亲指了指广场边那辆蓝色三轮车,车斗里铺着化肥袋做的垫子,“他说你回来,路远,别累着。”

林远点点头,喉咙发紧。他想起十二年前离家那天,母亲追到村口,塞给他一包煮鸡蛋:“路上吃,别饿着。”那时他头也不回地走了,以为很快就能回来,没想到一走就是十二年。

三轮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,夏夜的风带着稻田和露水的味道。母亲坐在车斗另一侧,偶尔伸手替他拢一拢被风吹乱的头发,动作轻得像对待一个小孩。

“你爸的坟,我去年迁到后山了。”母亲突然说,“那儿能看见整个村子,他以前最爱在那儿抽烟。”

林远“嗯”了一声,手指着塑料桶的提手。桶里的绿豆汤己经不那么冰了,但甜味还在,像记忆里母亲做的味道。

“你舅说,现在村里通了网,可以视频了。”母亲的声音混在发动机声里,“你……还走吗?”

林远没回答。他望着远处山脊上的那串灯火,忽然发现那不是什么星星,是村里新装的路灯。十二年,足够一个婴儿长成少年,足够一棵树开花结果,足够一条河改道。而他,像一粒被风吹远的种子,终于落回了泥土。

三轮车拐过最后一个弯,村口的老槐树出现在视野里。树下站着几个人影,舅舅、舅妈,还有……林远眯起眼,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,是隔壁李奶奶。她九十三了,小时候常给他糖吃。

车还没停稳,李奶奶就颤巍巍迎上来,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水果糖:“远子,甜。”糖纸在月光下闪着光,像许多小星星。

夜己经很深。林远躺在母亲收拾好的西屋里,床是新的,被褥是晒过太阳的,带着稻草和皂角的香气。窗外,蛐蛐声此起彼伏,像在开一场小型音乐会。

他睡不着,轻手轻脚爬起来,走到院子里。月光很好,把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,像一幅巨大的剪纸。他抬头,看见槐树最高的枝丫上挂着一串风铃,铜片在风里轻轻碰撞,发出清越的声响。

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:“你爸挂的。你走那年,他每天晚上坐在树下等你,说风铃响,你就回来了。”

林远伸手碰了碰风铃,铜片冰凉。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那句“别回来”,眼泪终于掉下来,砸在脚边的泥土里,很快被吸干了,像从未存在过。

母亲没说话,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,像拍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。远处,第一声鸡鸣划破夜空,接着是第二声、第三声……像某种接力。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,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
林远在村里住了下来。他帮舅舅收稻子,帮李奶奶挑水,晚上坐在槐树下教孩子们用旧手机拍星星。村里人说:“远子变了,像棵重新扎根的树。”

八月十七日黄昏,林远坐在父亲的坟前,把那张返乡证明折成小船,放进溪水里。纸船打了个旋,顺着水流漂远了。他忽然明白,父亲让他“别回来”,不是不要他回家,而是怕他带着愧疚回来。而真正的回家,是带着爱回来,像风铃等待风,像土地等待种子,像母亲等待他——不问归期,只问安好。

暮色西合,远处传来母亲喊他吃饭的声音。林远站起来,拍了拍裤腿上的土,朝家的方向走去。炊烟从屋顶升起,像一条柔软的线,牵住了所有漂泊的魂。

一年后,村口开了家小书店,招牌是林远用毛笔写的三个字:归途站。店里卖书,也卖绿豆汤,五毛钱一碗。墙上挂着那张泛黄的返乡证明,旁边写着一行小字——

“所有离开,都是为了回来。所有归来,都带着光。”

夜里,书店打烊后,林远常坐在槐树下看书。风铃响时,他会抬头,仿佛看见父亲在远处抽烟,烟雾缭绕里,父亲对他笑,像在说:“回来了,就好。”

而此刻,千里之外,那列银色列车正穿过新的隧道,载着新的故事,驶向新的黎明。有些离别,终将在某个夏天,以另一种方式重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