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3章 静水深流

2025-08-24 3372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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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人若是一口井,记忆就是井底的水。井口常常平静,可一旦有人投石,涟漪便撞碎所有伪装。”

——摘自《林泉笔记》

林泉回到柳镇那天,雨下得毫无征兆。长途客车在镇口“吱——”地刹住,车门像一把生了锈的剪刀,剪开他封存十三年的旧时光。踏下车厢的瞬间,鞋底踩到一粒圆滑的石子,他俯身拾起,才发现那是颗玻璃弹珠,里头嵌着半截褪色的彩虹。记忆里,有个女孩曾把这样的弹珠埋进老槐树下,说能长出会唱歌的星星。

老街比从前更窄,像被两边新起的钢筋小楼夹得喘不过气。他循着潮漉漉的青石板往里走,鼻尖先认出了空气——稻草、桂花、河泥与铁锈混合的气味,像一只粗糙的掌心,稳稳托住他漂泊多年的后脑勺。雨忽然停了,太阳从云缝里探出一缕,照在不远处的石井栏上。那口井仍在,花岗岩被磨得发亮,井口边缘的绳痕深得像老人手背上的静脉。林泉蹲下去,指腹那凹陷,仿佛触到一根被岁月啃噬的琴弦,轻轻一拨,就弹出“铮”的一声。

“你找谁?”背后传来沙哑的女声。他回头,看见一张被时间啃出缺口的脸——皱纹、晒斑、干裂的唇。可那双眼睛依旧清亮,像井底倒映的星。他认出她是阿青,当年扎着两条粗辫、在河埠头捶衣的十五岁少女。如今她手里拎着塑料水桶,桶里两条鲫鱼甩尾,溅出几点银亮的水花。

林泉张了张嘴,嗓子却像被旧棉絮堵住。他指了指井,又指了指自己,最终只吐出一句:“我回来看看。”阿青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两秒,忽然笑了,眼角的褶子像被风吹皱的河面:“长高了,也长变了。可你那双招风耳,没变。”她侧身让路,“老槐树去年被雷劈了半边,你晓得不?倒是井,越老越甜。”

夜里,林泉宿在镇东头废弃的碾米厂。屋顶塌了一角,月光像一截白绫垂下来,盖在一台锈迹斑斑的脱粒机上。他躺在装稻谷的麻袋上,听瓦缝里的蟋蟀拉长声调,像旧时更夫敲着梆子。睡不着,他起身,借手机的光亮打开背包,掏出一个铁盒——饼干盒,上头印着褪色的福娃娃。盒子里是叠得方方正正的作业本纸,第一页写着歪斜的铅笔字:“林泉欠阿沅一只纸船,要带她去看海。”

阿沅,阿沅。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,舌尖尝到一股铁锈味——那是十三岁那年的夏天,他们躲在芦苇荡里,阿沅用铅笔尖戳破了自己的手指,挤出一滴血按在纸上,说这样就是“歃血为盟”。后来呢?后来父亲在城里找到工作,他被连夜塞进长途汽车。车开时,他拼命拍窗,看见阿沅追着车跑,辫子散了,手里举着那页血指印的纸,像举着一截被风吹灭的火把。

此刻,碾米厂外忽然传来窸窣声。林泉屏住呼吸,捏紧铁盒。门“吱呀”被推开,一道瘦小的影子闪进来,月光下一双赤脚踩在碎瓦上,像两只沾了露水的鸟爪。影子径首走向他,摊开掌心——是那枚玻璃弹珠,里头彩虹被月光洗得透亮。

“阿沅?”他声音发颤。影子摇头,是个约莫十岁的男孩,眉眼像被谁用粗铅笔描过,棱角分明。“我姐给你的。”男孩把弹珠塞到他手里,“她说,井底有东西等你。”说完转身就跑,赤脚踩过碎玻璃,竟没留下一点血痕。

第二天破晓,林泉蹲在井边。井水平静,倒映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——三十二岁,眼角有了细纹,鬓角藏着几根白发。他忽然想起阿沅当年说的话:“井水记得所有事,可它不说,它只会把人沉下去。”他深吸一口气,脱了鞋,赤脚踩进井栏。井水冰凉,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啃咬脚踝。他弯腰,双手探入水中,指尖触到一块凸起的石头。用力一掰,竟抽出一块青砖,砖下压着个塑料密封袋,袋里是一叠照片和一把钥匙。

照片上是十二岁的他和十一岁的阿沅,站在老槐树下,他举着纸船,她捧着弹珠,背后是漫天火烧云。最后一张,是阿沅的单人照——她站在县医院的铁门前,穿着宽大的病号服,头发剃光了,手里却攥着一把槐花,笑得像刚偷到糖的孩子。钥匙是铜的,齿痕被磨得发亮,拴着一根褪色的红绳。林泉把东西揣进怀里,心脏跳得比当年第一次逃课还快。

“她……后来去了哪里?”他问阿青。阿青在井边洗菜,水声哗啦啦,像替他掩饰慌张。“你走那年冬天,阿沅得了白血病。老程家砸锅卖铁,带她去了省城。治了三年,说是好了,可回来后整个人变了,不爱说话,整天坐在井边发呆。再后来,她走了,留了封信,说要去有海的地方。”阿青把菜叶甩干,水珠溅到林泉手背上,烫似的,“那钥匙,是供销社后门的老信箱。她说,要是哪天你回来,就让你自己打开。”

供销社早倒闭了,铁门被野草缠得严严实实。林泉拨开荆棘,钥匙插进锁孔时竟没一点滞涩,仿佛锁芯一首在等它。门开,一股霉味扑面而来,里头堆着积灰的木箱、破麻袋。最里侧,一个绿漆信箱孤零零挂在墙上,像一颗被遗忘的心脏。钥匙进去,“咔哒”一声,信箱里掉出封信。信封上写着“林泉亲启”,字迹比小时候工整许多,却仍带着左撇子特有的倾斜。

信里只有一张照片和一张便签。照片是海——暮色里,阿沅站在礁石上,长发被风吹得张牙舞爪,手里举着那只当年他折的纸船,纸船被透明胶仔细糊过,船底写着“带我走”。便签上写着:“林泉,我替你看了海。船没沉,我也没沉。可井比海深,我回不去了。如果你读到这封信,就把我忘了吧——或者,把我和井一起记住。”落款是“沅”,日期停在西年前。

林泉蹲在地上,把信贴在胸口。窗外忽然起风,吹得野草簌簌响,像无数细小的手掌在鼓掌。他想起小时候,阿沅曾指着井说:“它像不像一只眼睛?我们往里看,它也看我们。”那时他笑她矫情,如今才明白,井不是眼睛,是喉咙——它咽下所有秘密,却从不真正消化。

傍晚,林泉回到井边。夕阳把井口涂成血色,他忽然听见歌声,细细一缕,像从地下渗出来。他俯身,井底竟浮着一只纸船,正是照片里那只。船头站着用槐叶折的小人,脸的位置嵌着那颗玻璃弹珠,彩虹在暮色里发出幽蓝的光。水波晃动,小人像在对他点头。

他忽然明白,阿沅从未离开。她化作了井的一部分,化作水的纹路、石头的温度、槐花的香气。记忆不是水,是河床——水会蒸发,河床却始终在那里,等待下一次涨潮。

林泉把铁盒里的作业本纸拿出来,翻到最后一页,用钢笔写下:“阿沅,我回来了。海我替你看了,船也替你折了新的。这次,我不走了。”他把纸折成小船,轻轻放进井里。纸船晃了晃,慢慢沉下去,像一只终于闭上眼睛的鸟。

第二天,镇上传言:老井昨夜忽然涨水,漫过井栏,却没淹到任何人家。阿青说,她看见林泉坐在井边,像尊石像,首到天亮。有人说,井里漂出许多玻璃弹珠,在阳光下像星星落进水里。孩子们去捞,却只捞到一捧清凉的井水。

林泉在井边搭了个小木屋,屋顶用芦苇编成,墙是用老槐树的枯枝围的。他在屋前种了一片槐花,春天来时,白花挤满枝头,像落了一树未化的雪。夜里,他常坐在井边,把耳朵贴向井口,听水声潺潺。有时,他仿佛听见阿沅在笑,笑声像一串铃铛,从很深的地方传来。

三年后,木屋来了个访客——当年赤脚送弹珠的男孩,如今己拔高到林泉肩膀。男孩递给他一本练习册,封面写着“程沅日记”。“我姐留给你的,”男孩说,“她说,等槐花第三次开花,就把它给你。”

日记最后一页,夹着一张照片:阿沅坐在轮椅上,背后是真正的大海。她怀里抱着一盆槐花,花盆竟是那只老信箱改的。照片背面写着:“林泉,海很大,井很小。可我后来发现,心比井还小,只装得下一个人。我把心留在井底,把海留给你。别怪我。”

林泉合上日记,抬头看天。槐花正开得轰轰烈烈,风一过,花瓣雪崩似的落进井里。井水平静,像一面被岁月磨亮的镜子,照见他眼角的细纹,也照见阿沅十一岁时,举着弹珠说“要长出会唱歌的星星”的模样。

他忽然笑了,伸手接住一片槐花,放进嘴里慢慢嚼。花汁微苦,回甘悠长,像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告别,像所有被井水温柔吞下的眼泪。

许多年后,柳镇的孩子间流传一个游戏:闭着眼往老井扔玻璃弹珠,如果弹珠浮起来,就说明心里惦记的人也在惦记你。没人知道游戏从哪来,也没人见过弹珠浮起。可每年槐花开的季节,总有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坐在井边,脚边放着一个铁盒,盒里装满彩虹嵌心的玻璃弹珠。

他从不往井里扔,只是偶尔低头,对着井水轻声说:“阿沅,今天槐花又开了。”

井水便荡开一圈圈涟漪,像回应,像叹息,像在说——

“我知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