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地图上看,落昼镇像一枚被岁月遗忘的邮票贴在西南边陲。镇外是层层折叠的喀斯特峰林,像无数巨手托起天空,也托住了时间。镇里只有一条正街,街心有棵八百年的老银杏,树冠铺开,能把整条街都收进阴影。镇上人信风水,说银杏是“活界碑”,把人世与幽冥隔开。
我是在长昼将尽的时候来到这里的。那天是一年里白天最长的一天,太阳像被钉在天幕上,迟迟不肯落。我背着一只掉了漆的军绿色邮差包,包里装着最后一封没法投递的信。信封上写着“落昼镇银杏街33号 阮音”。邮戳是一年前的,信却在我手里辗转了十二个月零三天,像一颗找不到归宿的流星。
33号是一栋青砖小院,门楣上爬满忍冬。我敲门时,暮色正从银杏叶缝里漏下来,像一捧碎金。开门的是个穿靛蓝布衣的女人,头发用木簪松松挽起,眼角有一颗很小的泪痣。她看见我手里的信,愣了半秒,然后侧身让我进去。
“我以为它丢了。”她声音很轻,像怕惊动灰尘,“阮音是我姐姐,去年秋天走的。”
院子中央有口压水井,井沿生着青苔。阮音的妹妹叫阮青,她说姐姐生前在镇小学教音乐,信是姐姐写给自己的,却来不及拆。我注意到西厢房窗台摆着一架老式留声机,铜喇叭对着院子,像一朵凝固的向日葵。
“姐姐走的那天,也是长昼。”阮青用指甲划着信封边缘,“她最后说想听《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》,可镇上没人有那张黑胶。”
我低头看邮差包,里面除了退信,还有我私藏的一张唱片——正是那张《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》。去年在昆明旧货市场,老板告诉我,这是1937年柏林录制的绝版,针尖落下时能听见时间开裂的声音。我花两百块买下它,原本打算带去大理送给前女友,结果人没等到,唱片却跟着我流浪了半个中国。
夜来得突然。长昼像被谁掐断了电源,黑暗从山脊倾泻而下。阮青点煤油灯,火苗在她瞳孔里跳舞。我洗净唱针,把唱片放上留声机。第一声提琴响起时,院子里的萤火虫全亮了,仿佛音乐是它们的开关。
阮青坐在井沿,影子被月光钉在地上。她忽然说:“你相信人能听见过去的回声吗?”
我没回答。因为就在第二乐章开始时,我听见西厢房传来轻微的咳嗽,像有人隔着时空的帷幕清了清嗓子。阮青脸色煞白,手里的搪瓷缸掉在青砖上,发出清脆的“当啷”。
“是姐姐……”她指着留声机,“每次放这首歌,她都会在。”
我以为是幻觉,首到看见银杏树下站着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。她背对我们,发梢沾着露水,留声机的铜喇叭正对着她,像一支无形的麦克风。阮青的眼泪砸在井沿上,声音却异常平静:“姐,信我收到了。”
风掠过树冠,一封信从树枝间飘落,信封和我手里的一模一样。阮青弯腰去捡,指尖穿过信纸,像穿过一团雾气。我突然明白,那封退信从来不是要寄给活人,它是阮音留给时间的遗嘱,而我是被选中的邮差——把过去递回过去。
天快亮时,音乐停了。穿旗袍的女人转身,脸却像蒙着一层毛玻璃。她朝留声机鞠了一躬,然后化作千万片银杏叶,被风吹进井里。井水瞬间漫出井沿,淹过我的鞋尖,冰凉得像融化的月光。
阮青说,落昼镇的井水通着地下河,地下河通着忘川。姐姐是把记忆还给了忘川,而留声机是渡口。她问我能不能把唱片留下,让每年长昼的最后一夜,姐姐还能再听一次《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》。
我从邮差包里掏出唱片,发现它不知何时裂成了两半,裂缝处渗出淡金色的树脂,像凝固的蜂蜜。阮青把两半唱片合在掌心,树脂重新流动,裂缝消失了,只是音质再不如前。
我离开那天,镇上的孩子正在银杏树下分吃长昼果。阮青送我到汽车站,递给我一个布包,里面是用唱片碎片做的书签,树脂里嵌着极细的银杏叶脉。她说:“你替姐姐把信送到,这个就当邮费。”
汽车发动时,我透过车窗看见阮青站在银杏树下,留声机的铜喇叭对着天空,像在等待一场永远不会来的雨。而我知道,从今往后,每年的长昼将尽,都会有个穿靛蓝布衣的女人,在33号院放一首旧歌,让己经忘记如何哭泣的亡灵,再心碎一次。
三年后,我在北京潘家园收到一个包裹,寄件人落款“落昼镇邮政代办所”。打开是一盒磁带,标签用钢笔写着“1987·长昼”。我把磁带塞进老式录音机,按下播放键。沙沙的电流声后,先是留声机的杂音,接着是阮青的声音:
“邮差先生,姐姐走后第三十个长昼,井水干了。我们在井底发现这个,应该是当年裂开的另一半唱片。现在它回来了,像完成了一次轮回。”
音乐响起,却不是《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》,而是年幼的阮音在唱:“长昼尽,夜未央,谁家女儿唱断肠……”她的声音穿过二十年的光阴,像一根银针,轻轻刺破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。
磁带最后,阮青说:“姐姐说过,信使的使命不是送达,而是让等待变得值得。谢谢你替我们保管了这么久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那张唱片根本没有1937年的版本,它不过是昆明旧货市场老板自制的翻录。但有什么关系呢?当阮音在留声机前转身,当阮青的眼泪落在井沿,当银杏叶化作亡灵的裙裾——所有虚构的真实,都比真实本身更长久。
如今我办公桌抽屉里,仍放着那枚树脂书签。偶尔加班到凌晨,我会把它对准台灯,看金色的叶脉在光里游走,像一条永不干涸的忘川。而窗外的北京,长昼将尽,霓虹初上,像极了那年落昼镇迟迟不肯落的太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