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1章 回声之井2

2025-08-24 4346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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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所有被忘记的声音,都会在井里醒来。”——无名碑文

立秋那天,风像一把钝刀,把云削得稀薄。我回到阔别十三年的外婆家——一个被两条废弃铁轨夹着的北方小镇。镇口的水泥牌子上,“青石镇”三个字被雨水啃掉了一半,剩下“石镇”两个字孤零零地悬着,像来不及合上的嘴。

外婆去年腊月走的,律师把钥匙与遗嘱一并寄给我:老宅、半亩薄田,以及后院一口早己被封死的井。遗嘱的最后一行用歪斜的笔迹写着:“若你听见井里有声音,别害怕,那只是你自己的回声。”

我本打算把房子挂给中介,却在踏进后院的一刻改变了主意——井口的青石板被谁挪开了一道缝。缝隙黑得发亮,像一枚被岁月磨亮的瞳孔。我蹲下身,将耳朵贴过去。

起初只有风。随后是一滴水坠入深潭的“咚”,接着是第二滴、第三滴……节奏越来越快,最终汇成一场暴雨落在井底。可天空晴朗,连一片云都没有。

我抬头望向西周,枣树枯瘦,篱笆东倒西歪,没有谁在浇水。那水声只存在于井里,或者说,只存在于我的耳中。

我把手指伸进缝隙,岩壁冰凉而潮湿,仿佛刚被泉水洗过。指尖碰到一个细小凸起,轻轻一拨,“咔哒”一声,像触动了某把锈蚀的锁。井口缓缓移开,一股陈年的寒气扑上来,带着苔藓与铁锈的味道。

我打开手机灯往下一照:十五米深的井壁上,嵌着一排排铁环,像一道通往过去的梯子。井底没有水,只有一面碎裂的镜子,镜面朝上,安静地盛着天空的倒影。

就在那一瞬,镜子里的天空突然扭曲,出现一张小孩的脸。他对我咧嘴一笑,无声地说了一句话。

“下来。”

我爬了下去。铁环的冰凉透过掌心钻进骨头,仿佛每一步都在提醒:你正在离开地面,离开正常的世界。

下到第七环,手机灯灭了,屏幕彻底黑屏,像被井里的黑暗掐断了电源。我悬在半空,心跳声大得能敲碎岩石。但黑暗并不空——它充满了声音:外婆在灶台前咳嗽、外公摇着蒲扇讲故事、母亲在井边唱《茉莉花》……

所有声音像被剪碎的磁带,倒叙着拼贴。我闭上眼,反而“看见”了更多:

五岁的我站在井边,踮脚往井里扔石子;外婆一把拎住我后领:“别吵醒井底的人。”

七岁的我半夜尿急,推开木门,看见外公蹲在井口,对着黑暗低声说话。

十二岁的我放学归来,井边围了许多人,母亲用白布盖着一具小小的身体——那是我从未谋面的孪生弟弟,据说出生后第三天就断了气。

记忆像井壁的青苔,轻轻一碰就簌簌掉落。我抓住铁环的手忽然失力,整个人往下滑。膝盖磕在凸起的石头上,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。也正是这疼痛让我清醒:再往下三米,就是镜子的碎片。

我咬牙继续,终于踩到井底。镜子碎片在脚下发出脆响,像踩碎了一地薄冰。奇怪的是,没有血。

我蹲下身,把最大的一块碎片翻过来——镜背刻着一个日期:1993.8.16。我的生日。

我抬头,井口的光只剩一枚硬币大小。黑暗像一床厚重的棉被,把我裹得密不透风。

这时,井壁忽然亮起一点幽绿。我凑近看,是一块嵌进石缝的夜光石,石上刻着极细的纹路,像一张缩小的地图。

指尖刚触到石面,井底开始震动。石壁缓缓裂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,一股更冷的风从缝里吹来,带着潮湿泥土与淡淡血腥。

我侧身挤进去,脚下一空,整个人跌进一条倾斜的隧道。隧道壁布满水珠,像无数只眼睛在暗中窥视。我滑了大约十秒,后背撞在一扇木门上。

门没锁。我推开门,一股暖光扑面而来——

那是一间大约二十平米的地下室,屋顶悬着一盏煤油灯。灯下摆着一张小床、一张书桌,还有一只打开的铁皮箱。空气里有樟脑丸与旧纸张的味道。

书桌的抽屉半开,露出半本发黄的作业簿。我抽出一看,封面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名字:林小回。

林小回,是我弟弟的名字。

作业簿里每一页都画着同一口井,井底总有一个火柴人,旁边标注:“哥哥在找我。”

翻到最后一页,画面变了:井底多了两个人,一个火柴人,一个穿裙子的长发人。长发人旁边写着:“妈妈来带我们回家。”

我合上作业簿,心跳如鼓。铁皮箱里整齐码着婴儿服、长命锁、一只褪色的拨浪鼓,还有一本病历。病历封面写着母亲的名字,日期从1993年8月16日到1993年8月19日。

我翻开最后一页,诊断栏里潦草写着:“新生儿呼吸衰竭(双胎之次),抢救无效,宣告死亡。”

死亡时间:1993年8月19日 03:42。

我盯着那行字,忽然意识到:弟弟死的那一刻,我正躺在保温箱里,被护士第一次抱给母亲。

母亲从未提起弟弟,仿佛他只是一场被剪掉的梦。

我把病历放回去,指尖碰到箱底一块凸起的木板。掀开木板,下面竟是一架小小的录音机。

按下播放键,沙沙的空白带后,传来一个女人的啜泣,接着是外婆沙哑的声音:

“……埋得太浅,怕野狗刨出来;埋得太深,又怕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……”

母亲带着哭腔:“我想再看看他。”

外公叹息:“看一眼,就再也放不下。让他睡吧,井底安静。”

录音戛然而止。

我抱着录音机,忽然听见背后有极轻的呼吸声。回头,煤油灯的光圈里,站着一个穿旧式婴儿连体衣的小男孩。他大约两三岁,脸蛋白得近乎透明,眼睛黑得像两口新打的井。

他对我伸出双手,嘴唇开合,没有声音,我却读懂了——

“哥哥,抱。”

我僵在原地,喉咙像被塞进一把碎玻璃。小男孩向前一步,灯焰晃了晃,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却拉得极长,像一条通往过去的走廊。

我蹲下身,他扑进我怀里,身体冰凉,轻得像一捧雪。我闻到淡淡的奶香与泥土味。

“小回?”我试探地叫。

他点点头,把脸埋在我颈窝,小声哼起母亲常唱的那首《茉莉花》。调子支离破碎,却每个音都在我骨头里生根。

我抱他站起来,煤油灯忽然熄灭。黑暗中,有另一种光从门缝渗进来——是井口的天光,但此刻却像被水稀释,泛着幽蓝。

小回牵着我的手,带我回到隧道。这一次,隧道不再倾斜,而是平缓向上,像一条被拉首的脐带。

尽头出现一扇虚掩的铁门。门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。我推门——

竟站在老宅的厨房里。灶膛的火正旺,外婆弯着腰往炉膛里添柴。她穿着下葬时的那件藏青布衫,鬓角别着一朵白绒花。

我张口,却发不出声音。外婆抬头,朝我笑了笑,目光落在我身旁的小回身上,眼角的皱纹一下子舒展开来。

“回来啦?饭马上好。”

小回松开我的手,跑到外婆身边,踮脚去够灶台上的糖罐。外婆揉了揉他的头发,像揉一团云。

我注意到灶台上的日历:1993年8月18日。弟弟死的前一天。

厨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,母亲端着一盆洗好的番茄走进来。她看见我,愣在原地,番茄骨碌碌滚了一地。

“……小望?”母亲的声音颤抖。

我这才想起,在家人口中,我从未叫过“林小回”这个名字。我叫林小望,是“望”子成龙的望。

母亲的眼泪砸在地上,像番茄摔碎的声音。她冲过来抱住我,力道大得几乎勒断我的肋骨,仿佛要把十三年的空白一次抱碎。

“妈。”我终于找回声音,却发现怀里空了——小回不见了。

灶膛的火不知何时变成了幽蓝色,外婆的影子被拉得老长,贴在墙上,像一张遗像。

母亲松开我,抹了把眼泪:“快去看看你弟弟,他一个人在井边玩,别掉下去。”

我转身冲出厨房。后院阳光刺眼,枣树开满了细碎花蕾,篱笆边的野菊黄得晃眼。井口敞开,小回趴在井沿,正往井里扔石子。

“小回!”我喊。

他回头,冲我咧嘴一笑,然后纵身一跃——

我扑过去,却只抓到一把风。井底传来镜子碎裂的声音,像无数玻璃同时大笑。

我把头探进井口,里面漆黑,却映出我的脸。那张脸在哭。

母亲从背后抱住我,轻声说:“别怕,他只是提前回家了。”

我回头,母亲的头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,像一场雪从头顶落下。她的五官渐渐模糊,变成外婆的模样,再变成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老妇的脸。

“你是谁?”我退后一步。

“我是井。”老妇说,“所有被遗忘的声音,都在这里醒来。”

她抬手,井口涌出大量清水,瞬间淹没了脚踝、膝盖、胸口……我想挣扎,却动弹不得。水灌进鼻腔,带着铁锈与乳汁的味道。

在失去意识前,我听见小回在很远的地方喊:“哥哥,记得回来吃饭——”

我猛地坐起,发现自己趴在井沿,阳光正好,枣树的枯枝在头顶摇晃。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是中介打来的,问我房子考虑得如何。

我低头,井口盖着青石板,完好如初,没有一丝缝隙。

膝盖却火辣辣地疼,裤管磨破,露出青紫的伤痕,像在提醒我:有什么东西确实发生过。

我回到屋内,在母亲的衣柜最底层,找到一只铁盒。盒子里是那本病历、作业簿、录音机,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:母亲抱着两个婴儿,一个闭眼,一个睁眼。

照片背面写着:“小望&小回,1993.8.16”

我把照片揣进口袋,锁上老宅的门。离开前,我最后看了一眼后院。

井口忽然泛起一圈涟漪,像有人从里面轻轻吹了口气。

我笑了,对着井口说:“小回,我下周再来看你。给你带你最喜欢的玻璃弹珠。”

井里没有回声,但我知道,他听见了。

我没有卖掉老宅。每年立秋,我都会回来住三天。第一天打扫,第二天在井边读小回的作业簿,第三天夜里,把耳朵贴在井口。

有时听见母亲唱《茉莉花》,有时听见外婆咳嗽,更多时候,是小回在笑。

去年立秋,我带了两颗玻璃弹珠,一颗蓝,一颗绿。我把它们轻轻放进井里,很久才听见“咚”“咚”两声。

今年立秋,我准备带他最爱吃的桂花糕。

邻居老太太路过,好奇问我:“小伙子,你一个人对着井说什么呢?”

我答:“陪弟弟说说话。”

老太太皱眉:“你家不就你一个吗?”

我笑而不语。

她摇摇头走了,嘴里嘟囔:“这井早干了,哪来的回声……”

等她走远,我俯身对井里说:“听见了吗?他们都不信你在。”

井底立刻传来清脆的童声:“我信。”

这两个字像两颗玻璃弹珠,在黑暗里撞出微光,一首滚到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。

我知道,从今往后,无论我走多远,只要回到这口井旁,就能听见自己最初的、从未真正离开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