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0章 孤星记

2025-08-24 1921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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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寂寂无名,但我看到的是一个不屈的灵魂。

我第一次见到他,是在城郊那间漏雨的旧书店。门板被虫蛀得如同老人的齿列,风一吹就咯吱作响。店里没有灯,只靠黄昏最后一缕光,照出他佝偻的脊背。他在补一本被雨水泡烂的《星图志》,手指被胶水黏得发亮,却仍固执地要把碎裂的银河重新贴回夜空。

那是一种倔强,一种孤独。

我问老板:“那人是谁?”

老板撇嘴:“谁知道?三年前搬来,白天修书,夜里出去,像只夜猫子。”

我偷偷观察他。他从不抬头,仿佛世界只剩纸页与糨糊。首到某个雨夜,我因躲雨再次闯进书店。电闪之后,灯全灭了。黑暗里,我听见他低声背诵:“α-星等0.03,伴星相距4.6弧秒……”声音干涩,却像从裂缝里迸出的火。

身处人生低谷的我,才深深读懂了那一份无奈。

那天,我刚被剧团辞退。导演说:“你的声音再好,也救不了票房的雪崩。”我攥着辞退信,在雨里走了三个小时,首到踏进书店。借着火柴光,我看见他手里那本《星图志》最后一页写着铅笔字:

“若无人记得我,就让星辰替我活。”

火柴熄了,我听见自己说:“教我认星吧,如果你愿意。”

他沉默良久,终于抬头。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——左颊有一道蜿蜒的疤,像流星划过夜空的尾迹。

我们就着天窗的裂口,用一根手指在尘埃里画北斗。他说北斗第七星“摇光”两千年前更亮,如今黯淡了,却依旧守着北天极。我苦笑:“就像我,嗓子还在,舞台却没了。”

他摇头:“星星不登台,它只发光。”

此后,我每晚都去。旧书店成了我们的天文台,破屋顶的缝隙就是目镜。我们在城市的光害里寻找暗星,用记忆抵抗遗忘。他告诉我,他曾是天文馆的讲师,一场大火烧毁馆舍,也烧死了他唯一的女儿。那天之后,他再没抬头看过天,首到发现这本被遗弃的《星图志》——它像女儿遗落的日记,把他重新拉回夜空。

冬天来了,书店屋顶塌了一角,雪落在书页上像盐撒伤口。老板要关门,说书全卖给收废品的。那天夜里,我们把最珍贵的几本星图搬进他租的地下室——不足十平米,水管冻裂,墙上凝着冰花。他却兴奋得像个孩子,用粉笔在地上画满星座,连脚都没处放。

除夕夜,城市放烟花。我们躺在地下室潮湿的地板,听头顶轰鸣。他说:“烟花像超新星爆发,亮一次就死,可星星能坚持几十亿年。”我接话:“可惜没人替它们鼓掌。”

他突然起身,从破木箱里拿出一个锈铁皮做的圆筒——竟是一架简陋的折射望远镜。镜片是碎玻璃磨的,筒身用废报纸一层层糊住。他把望远镜塞进我手里:“明天我们去屋顶,给星星鼓掌。”

大年初一,零下十度。我们爬上废弃的水塔,脚下冰碴作响。望远镜对准东南方,他低声道:“天狼星。”

我眯眼看,那一点蓝白光刺透雾霾,像不肯熄灭的火种。

“它离我们8.6光年,”他说,“我们今天看到的,是它八年前的倔强。”

风割脸,我却觉得血在烧。那一刻,我明白:星星的孤独不是无人观看,而是明知迟到的光仍要赴约。

后来,我用仅剩的钱买了二手投影仪,把星图投在地下室天花板,开起了“地下天文课”。来看的人不多:失眠的护士、辍学的少年、被裁员的中年会计……我们围坐,听一个失语的前讲师和一个被辞退的演员,讲述几万光年外的燃烧。没人付学费,他们留下故事当作门票。

那年春天,市政厅决定拆除旧书店所在的地块,建商业综合体。推土机开来的前夜,我们偷偷把地下室改造成时间胶囊:星图、望远镜、每个人写给自己的信,全封进防水箱,埋在倒塌的书架下。

最后一课结束时,护士带来一箱罐装啤酒。我们碰罐,泡沫溅在星图上,像银河溢出。他说:“如果将来有人挖到它,记得告诉他们,这里曾有一群人,用星光取暖。”

拆迁那天,我站在警戒线外,看他抱着那台破望远镜,背影越来越小。忽然,他转身冲我喊——声音被机器轰鸣撕得粉碎,但我读懂了口型:

“抬头。”

我抬头,正午的天空灰得像脏了的幕布。然而在那片灰里,我分明看见一颗蓝白的点,固执地亮着。

就像是星空中只看到一颗孤寂的星星寂寞的闪光。

多年后,我成了流浪剧团的朗诵者,在废弃车库、在海边仓库、在一切不收门票的地方,念同一首诗:

“他寂寂无名,但我看到的是一个不屈的灵魂……”

每次谢幕,我关掉所有灯,只留一束手电照向天花板,让光斑像天狼星悬在黑暗中。

我知道,他或许早己不在人世,或许仍在某个角落,用碎玻璃磨新的镜片。

但没关系。

今夜,我们仍共享同一束迟到的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