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昭二十三年冬,金陵城破,大雪三日不歇。沈长歌被吊在城楼上,血沿着脚踝滴在雪里,像一树早梅。她看着叛军将沈氏九族的尸首堆成京观,又看着那位她曾亲手扶上帝位的人——萧庭生——执剑立于万军之前。
“沈氏谋逆,罪当凌迟。”
她笑着啐出一口血:“萧庭生,你别忘了,你的龙椅是我用半条命换来的。”
剑光落下,天地归于黑暗。
——若有来世,我必以骨为刃,以血为火,焚尽尔等锦绣河山。
黑暗里,有钟声。
“咚——咚——”
沈长歌猛地坐起,胸口尚残留被利刃贯入的剧痛。入目是藕荷色软烟罗帐,帐外铜炉里龙涎香细细。她怔怔低头,看见自己手腕内侧一点朱砂——那是十西岁落水被救后留下的守宫砂。
外间丫鬟墨书掀帘进来,手里捧着鎏金小手炉,语气雀跃:“姑娘可算醒了,今儿是上元节,老夫人说带您去长公主府赏灯呢。”
沈长歌指尖发颤。
建昭十七年,她十西岁。父兄未死,沈氏未灭,一切都还来得及。
长公主府的夜宴,灯火万点,衣香鬓影。她坐在母亲身侧,隔着一道回廊,看见十五岁的萧庭生——彼时他还是寄人篱下的昭平侯庶子,穿月白锦袍,腰间一块青玉,像月下冷泉。
上一世,她在这一夜救了他。
他被灌了“醉流霞”,药性发作时躲进后花园的假山,恰撞见出来醒酒的她。她将他藏进暖阁,用随身银针逼出毒血,自此种下孽缘。
如今,她只淡淡收回目光。
可偏有人不肯放过她——
“沈姑娘,听闻你擅箫,可否为我等吹一曲《梅花三弄》?”说话的是永宁侯嫡女薛流烟。
她站起身,唇角含笑:“却之不恭。”
箫声呜咽,吹到第三叠“凌霜傲雪”时,假山那头传来压抑的闷哼。众人只当是夜猫,唯有沈长歌知道——萧庭生毒发了。
她放下紫竹箫,朝薛流烟福了福身:“吹得久了,可否容我退席更衣?”
薛流烟眼底一闪而逝的怨毒。
沈长歌提裙而出,却没去暖阁,而是拐进马厩,牵出一匹枣红马。
“去沈家西郊庄子。”
墨书愕然:“姑娘不救人?”
她翻身上马,夜风掀动狐裘大氅:“救?他欠我的,还没开始还。”
西郊庄子是沈家暗卫所驻。
她推门而入,十二名暗卫单膝跪地。
“我要你们做三件事。”
“第一,查昭平侯府私兵名册;第二,三日之内,把萧庭生‘醉流霞’的解药送到长公主府;第三——”
她指尖沾了茶水,在案几上写下一个名字。
“薛流烟,留她一命,但要她身败名裂。”
暗卫首领影一抬头:“主子,您从前说……薛家与沈家交好。”
沈长歌垂眸,将茶盏轻轻一推,盏底磕在案几,清脆一声。
“我死过一次,如今只记得仇。”
三日后,金陵城炸开了锅。
永宁侯嫡女在长公主府与马夫私通,被长公主撞个正着。据说那马夫腰窝有一枚朱砂痣,与薛流烟臂上守宫砂如出一辙,坊间笑称“痣同道合”。
永宁侯连夜送女去家庙,一把火烧了所有知情下人的卖身契。
沈长歌听墨书回禀,只问:“萧庭生如何?”
“昭平侯府昨夜抬出三具尸体,说是暴毙的丫鬟。萧公子今晨去了护国寺,求见无尘大师。”
她笑了。
第一步棋,活了。
护国寺后山,梅花开到七分。
无尘大师将一盏茶推给萧庭生:“施主心中杀孽太重。”
少年眉目低垂,脖颈尚残留那晚毒发时留下的青紫抓痕:“弟子只想活。”
大师叹息,从袖中摸出一物——竟是沈长歌前世至死都未找到的“玄铁令”。
“持此令者,可调三千隐卫。沈家嫡女昨夜托老衲转交,说……她欠你一命。”
萧庭生指腹抚过令上“沈”字,眼底翻涌暗色。
半月后,昭平侯府上门提亲。
沈老夫人看着礼单,手抖得几乎拿不稳茶盏:良田千顷,黄金万两,玄铁令作聘。
沈长歌跪在廊下,脊背笔首。
“孙女不愿。”
老夫人颤声:“那是玄铁令……”
“孙女今生,不入帝王家。”
当夜,她提笔写信,只有八个字:
“君若无愧,我便无情。”
信被原封不动退回,附一片枯梅——是后花园那株老梅,她曾在树下为萧庭生吹过《梅花落》。
建昭十八年,春闱放榜。
萧庭生三元及第,金殿传胪。
皇帝御笔点为探花郎,却当场赐婚——
“沈氏长女,端方柔嘉,为朕儿媳。”
沈长歌接旨那日,正在给亡母做忌日法事。
墨书哭成泪人:“姑娘抗旨吧!”
她平静地焚了最后一卷往生咒:“不,我嫁。”
这一世,她要把皇宫变成修罗场。
大婚当夜,萧庭生挑开喜帕。
龙凤烛下,沈长歌一袭正红,眉目冷得像雪。
“殿下,”她用的是臣子称谓,“你我各取所需,不必做戏。”
少年太子眼底血丝,声音哑得不像话:“阿芜,你恨我。”
她摘下发间金步摇,随手扔在案上,叮当作响。
“不,我只是不再需要爱你。”
东宫三年,沈长歌种了两样东西:
一是药圃,专养奇毒;
二是耳目,遍布六宫。
她冷眼看他纳侧妃,冷眼看他跪求皇帝赐她“安胎药”,冷眼看他将前世杀她的那把剑——“照胆”——悬在寝殿。
首到某夜,她毒杀皇帝宠妃,嫁祸三皇子,引萧庭生亲手弑兄。
血溅金銮殿,他抱着她腰,疯魔般低语:“阿芜,我帮你把天捅破了,你高兴吗?”
她回身,将匕首抵在他心口:“还差最后一步。”
匕首没刺下去。
因为萧庭生先一步将“照胆”刺入自己胸口。
“阿芜,”他笑,“我梦见前世了。”
“梦里我杀了你,用这把剑。”
“醒来时我就想,若你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把命赔给你。”
血浸透她袖口,烫得惊人。
她忽然大笑,笑得眼泪出来:“萧庭生,你以为这样就算还清了?”
“不够。”
“那就用天下偿。”
建昭二十一年,帝崩。
太子庭生即位,改元承安。
封沈氏为后,赐号“昭宁”。
群臣哗然——皇后有孕,却日日饮堕胎药。
承安帝不劝,只夜夜宿在椒房,任她一碗碗喝。
首到第七碗,太医跪地哭嚎:“再喝,娘娘终生不孕!”
沈长歌摔了药碗,瓷片划破掌心:“正合我意。”
萧庭生从屏风后走出,将她按进怀里,声音抖得不成调:“阿芜,我求你……留下他。”
“他是我的孩子,也是你的。”
她闭眼,泪落在他龙袍:“可我怕他像你。”
承安二年,北疆叛乱。
沈长歌披甲上阵,率三千沈家军,以身为饵引敌军入谷。
那夜,火把连天,她回头望见萧庭生单骑冲破重围。
“阿芜——”
箭矢破空而来,她替他挡了。
箭上有毒,是她亲手调的“落梅”。
昏迷前,她听见他哭得像孩子:“你别死,我什么都给你……”
再醒来,是杏花微雨的江南。
墨书说,陛下禅位给皇弟,带她归隐。
窗外,萧庭生挽着裤脚在种梅树,见她醒了,笑得傻气:“阿芜,你看,这是你最喜欢的绿萼。”
她扶着门框,忽然想起前世城破那日。
原来雪化之后,也会有春天。
很多年后,金陵说书人仍爱讲这段旧事——
说那昭宁皇后心狠手辣,毒杀皇帝宠妃,逼宫谋反;
又说那承安帝痴情,为她空置六宫,最后连皇位都不要了。
只有沈家旧宅的梅树下,刻着一行小字:
“庭前生春草,长歌暖旧雪。”
笔锋清隽,是帝后亲手所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