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界之上,有一幅无垠星图,以灰烬为纸,以星火为墨。传说当星图最后一粒灰烬熄灭,万界便会归寂。
那一日,灰烬飘落,落在少年掌心。少年低头,看见灰烬里仍燃着一点极细的火。于是,他把火含进喉咙,从此,喉咙里长出一条星河。
北荒的雪,是灰色的。雪片像烧尽的纸钱,带着焦糊的残温。
少年名叫阿执,十五岁,脸被风雪刮得皴裂,像干涸的河床。他拖着一只比他更高的棺材,在雪原上走。棺材里躺着他师父——或者说,师父的残躯。
三日前,师父被“魇”吞去半身,却笑着把一截指骨塞进阿执嘴里,说:“咽下去,你替我活。”
阿执咽了,喉头滚烫,像吞下一枚炭。自此,他听见夜里有人在耳边低语——
“星图将烬,你来做灯芯。”
他不知星图为何物,只知师父的棺材越来越轻,而他胸口却越来越重。
第七夜,雪停了,棺材空了。
师父的残躯化作一滩黑水,水里浮起一枚铜片,铜片刻着半幅星纹。阿执拾起铜片,指尖被烫出焦痕。
风雪中,有脚步声踏来。
来者披青袍,背一柄无鞘剑,眉眼像被雪擦净的刀锋。
“我叫沈如晦。”青袍人蹲下,指尖蘸黑水,在雪地上画了一扇门,“你师父欠我一条命,如今他死了,债归你。”
阿执握紧铜片:“怎么还?”
沈如晦指向门:“去南溟,找星图残片。集齐九枚,债主便消。”
门开,风雪倒卷。阿执回头,雪原上师父的黑水己凝成冰,像一截熄灭的灯芯。
他忽然想哭,却无泪,只觉喉咙里的火更烫了。
南溟,是无昼之国。天穹悬着一轮死月,灰白如骨。
阿执踏出那扇门的瞬间,死月的光落在他胸口,铜片嗡鸣,竟映出一道虚影——那是星图的一角,绘着一只独眼的鲸。
沈如晦说:“第一枚残片,在鲸腹。”
南溟的海是黑的,像磨碎的砚。鲸浮上海面时,天地骤然一暗。
那不是鲸,是一座岛。岛脊布满磷火,鲸眼如月,独目半阖。
阿执划小舟靠近,听见鲸在低唱:
“吾骨化舟,吾眼化月,载尔渡忘川……”
歌声里,沈如晦的剑忽然出鞘,斩向小舟。舟裂,阿执坠海。
海水灌进口鼻,却不觉窒息,反而有星火从喉中涌出。星火聚成一条细线,牵引他向鲸眼深处沉去。
鲸腹内无骨,只有一座巨大的青铜城。城门上悬一灯,灯焰是缩小的鲸眼。
阿执伸手触灯,灯焰化作第二枚铜片,与他怀中的严丝合缝。
铜片合一的瞬间,鲸发出长啸,青铜城崩塌。阿执被水柱托出海面,看见沈如晦立在鲸脊,剑尖挑着第三枚铜片,对他笑:
“你太慢,我替你取。”
鲸血如雨,落在阿执脸上,温热腥咸。他忽然明白:沈如晦不是债主,是劫火。
魇市在昼与夜之间,悬于众生梦境的罅隙。
阿执与沈如晦入魇市那日,市口悬着一块木牌:
“以梦易梦,以火易火。”
市中有摊贩卖“遗忘”,三钱银子一两;有老妪卖“未生之泪”,盛在婴儿头骨里。
沈如晦用一缕白发换了“引魇香”,香头燃时,可召来人心最惧之魇。
阿执问:“你要惧魇何用?”
沈如晦答:“惧我之人,终将奉我为主。”
香燃,黑雾中走出一个无面童子,手捧第西枚铜片。童子开口,却是阿执的声音:
“哥哥,你为何把我丢在火里?”
阿执胸口剧痛。那声音属于他孪生弟弟阿九——十年前,阿九被当作“魇种”献祭,阿执亲眼看着他被投入火堆。
童子递出铜片,阿执却后退。铜片落地,碎成灰。
沈如晦叹:“你仍不敢接。”
童子化作黑烟,卷住阿执。烟中浮现旧景:火堆、哭喊、弟弟伸出的手……
阿执嘶吼,喉咙里的星火喷薄而出,将魇童焚尽。灰烬里,第五枚铜片静静躺着,像一枚烧红的泪。
集齐五枚残片后,星图在阿执胸口显形。
那是一幅活图:灰烬为底,星火游走,缺了西角。
沈如晦说:“最后西片,在星渊。”
星渊是万界裂缝,悬于九天之上。渊底无光,唯有点点星火,像溺亡者的眼。
二人坠渊三日,落在一座倒悬的城。城砖是墓碑,碑文皆“阿执”之名。
沈如晦笑:“未来你死于此,碑上刻你一生罪。”
阿执抬手,碑上字迹竟开始流血。血聚成第六枚铜片。
铜片入手,他看见未来一瞬:自己跪于此城,胸口破开,星图飞出,万界焚毁。
他颤声问:“我若现在自刎,能否改命?”
沈如晦摇头:“星图己醒,你死,它便另择宿主。万界终焚,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?”
“除非有人甘愿做最后一粒灰烬,以自身为灯芯,延星火一瞬。”
阿执看向他:“是你?”
沈如晦抚剑,轻声道:“是我。”
最后三枚残片,竟藏在沈如晦体内。
他剖开胸膛,取骨为片,血为墨,画完星图。
星图完整的刹那,阿执喉咙里的火熄灭了。
沈如晦倒在地上,星图悬于二人之间,缓缓旋转。
“我本名沈烬,”他笑,“星图最初那粒灰烬,便是我。万界循环,周而复始,我倦了。”
阿执跪抱他,星图的光将二人照得透明。
“阿执,”沈烬抬手,最后一次描摹少年眉骨,“你喉咙里的火,是我藏的一粒星。如今,你替我活,我替万界死。”
星图骤然收缩,化作一点微光,没入沈烬心口。
他身躯开始燃烧,却不痛苦,反而像雪落春山。
阿执伸手想抓,只抓住一把灰。
灰里,有最后一枚铜片,刻着一行小字:
“愿你做永不熄灭的火。”
万界历,灰烬纪元年。
北荒雪原,少年独坐。他胸口星图己隐,唯余一道细红痕,像新愈的伤。
他张口,喉咙里跳出一粒星,星化鲸,化城,化沈烬的眉眼。
“哥哥,”鲸背上的沈烬伸手,“回家吧。”
阿执握住那只手,雪原忽起春风,灰烬里开出第一朵花。
星图最后一粒灰烬,终未熄灭。
传说,每至北荒雪夜,有人见一少年踏鲸而行,鲸眼如月,照出不归人。
少年歌声沙哑,却温暖:
“星烬不灭,长夜不终。
以我残火,赠你春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