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0章 雾镇上的最后一盏灯3

2025-08-24 2666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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雾镇没有地图。所有外乡人都会把它当成一条被雾气吞没的岔路,匆匆驶过。镇上的钟表也走得很慢,仿佛把一分钟掰成两半用。镇公所门口挂着一口铜钟,只在葬礼时敲响——那声音像一柄钝刀,把雾劈开又迅速合上。

江迟是坐一辆熄火的货车来的。司机在雾里骂了句脏话,跳下车掀开引擎盖,热气扑进冷雾里,像一声叹息。江迟背起帆布包,对司机说:“我走回去。”司机愣了愣,把烟掐灭:“前面没路,只有雾镇。”

江迟笑:“那就去雾镇。”

镇上的旅馆只有三层,楼梯扶手被无数手掌磨得发亮。老板娘姓祝,左眼浑浊得像被牛奶泡过。她递给江迟一把铜钥匙,钥匙柄刻着“307”。“三楼最后一间,”她说,“晚上别开窗,雾会进来。”

夜里,江迟还是把窗推开一条缝。雾像一条冰凉的舌头,舔他的手腕。远处有钟声,一下、两下,停住了。不是葬礼,是有人失眠,拿钟槌敲着玩。

江迟在雾里找一个人。那人叫林杳,十年前在雾镇中学教美术,后来失踪。警方记录写“自行离校,去向不明”。江迟不信,因为林杳给他寄过一张明信片:

“如果你来找我,我会在灯最亮的地方等你。”

背面画着一盏煤油灯,灯罩上有一道裂纹,像泪痕。

江迟去了中学。铁门锈得发红,锁孔里塞着口香糖。他翻进去,操场长满蒲公英,一脚踩下去,全是柔软的叹息。美术教室在顶楼,门把手上缠着铁丝。他拧断铁丝,推门——

风从破窗灌进来,卷起满地素描纸。纸上全是同一盏灯:裂纹的位置、灯罩的弧度,和林杳寄给他的一模一样。

讲台抽屉里有一本日记,最后一页写着:

“雾镇没有光,我只好自己造一盏。灯亮的时候,我就能看见出口。”

江迟把日记揣进怀里,灯却找不着。他回到旅馆,祝老板娘正把一盆绿萝往柜台上挪。江迟问:“镇上哪里还能买到煤油灯?”

老板娘用那只浑浊的眼睛看他:“早不让卖了,怕着火。不过……”她压低声音,“老周有,他住在灯塔。”

雾镇没有海,却有灯塔。塔在镇外一座小丘上,塔身被刷成黑白条纹,像一道被劈开的昼夜。

去灯塔要穿过一片杉树林。雾在树梢挂成细碎的银丝,踩上去会发出极轻的“嚓”声。江迟走到半路,听见身后也有“嚓”声。他回头,雾里浮着一点橘红——有人提着灯。

橘红停住,雾中传来女孩的声音:“你是江老师的朋友?”

江迟握紧背包带:“我是。你是谁?”

橘红靠近,露出一张被雾气打湿的脸。女孩约莫十七八岁,睫毛上沾着水珠,像细小的珍珠。

“我叫祝余,老板娘是我姑。林老师救过我。”

三年前,祝余在林杳的美术教室割腕。她父母跑长途,常年不回家,只寄钱。那天她画了一盏灯,越画越暗,最后把铅笔尖折进掌心。林杳用毛巾勒住她手腕,一路背到镇医院。

“林老师说,”祝余把橘灯举高一点,“雾镇的人不是不想离开,是找不到灯。他答应给我一盏真的。”

灯塔的门锁着。祝余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,齿痕磨得发亮。她说林杳失踪前三天,把钥匙塞进她手里:“等我走了,你带人来拿灯。”

塔内旋梯盘旋向上,铁锈味混着煤油味。顶层玻璃房中央,摆着一盏巨大的煤油灯,铜制灯座刻着“L&J”。祝余说:“林老师刻的,L是林,J是你。”

灯罩上果然有一道裂纹,泪痕似的。灯芯浸在透明油里,像沉睡的蛹。

灯旁有封信,信封写着“江迟收”。信纸很薄,字迹却深:

“阿迟:

当你读到这封信时,我己经在雾的尽头。雾镇是一座回声室,所有离开的脚步都会被吞没,再送回原地。我在这里造了最后一盏灯,灯亮时,裂缝会撕开一道门。你不是来带我走的,是来带他们走的。把灯点燃,别回头。

——杳”

江迟把信折好,问祝余:“有火吗?”

祝余摇头。两人翻遍灯塔,只找到一盒潮掉的火柴。划到第三根,火苗刚舔到磷面就熄了。

“得去镇上找酒精或者汽油。”江迟说。

祝余突然把橘灯递给他:“用这个。”

橘灯是一盏电子灯,祝余拧开底座,倒出两节电池,又拆出两根细铜线。铜线缠在一起,火星迸溅,落到灯芯上——

“轰”一声,煤油灯着了。火焰从铜座蹿起,裂纹处透出白光,像一道被撕开的口子。

雾开始流动。塔外,原本静止的雾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动,形成漩涡。祝余抓住江迟的袖子:“门开了!”

玻璃房西壁映出无数盏灯,每一盏都是林杳画的模样。火焰越烧越高,灯罩裂纹处渗出光,像一道正在愈合的伤疤。

江迟听见风里有人喊他的名字。不是林杳,是许多声音:祝余的、老板娘的、司机的、甚至他自己的——像无数回声重叠。

灯塔开始摇晃。铁梯发出呻吟,玻璃“咔啦”裂开细纹。祝余把橘灯塞进江迟手里:“你先走!”

江迟拽住她:“一起走!”

祝余摇头,眼泪被火焰烤干:“林老师说,灯只能带一个人出去。我得留下来,把灯再点一次。”

她推了江迟一把。火焰卷住他的背包,像无数细小的手。最后一秒,江迟看见祝余站在灯旁,身影被光拉得很长,像一株年轻的杉树。

江迟醒来时,躺在货车后厢。司机叼着烟,回头笑:“醒了?前面就是高速,你命真大,雾那么大还能走出来。”

江迟摸向怀里——日记还在,信也在。橘灯却变成了那盏煤油灯,铜座冰凉,灯罩裂纹里嵌着一粒凝固的松脂,像泪。

三年后,雾镇在地图上消失了。导航软件提示“该区域无数据”。有驴友在杉树林外拍到一座黑白条纹的废墟,塔顶玻璃全碎,只剩半截灯座。

江迟把灯放在工作室最显眼的位置。每当有人问他:“这灯哪来的?”他就说:“一个朋友送的。”

夜里,他常梦见雾镇。梦里没有雾,只有一条亮得刺眼的路。路尽头,林杳和祝余并肩站着,朝他挥手。他们身后,一盏灯静静燃烧,裂纹处漏出的光像一句无声的再见。

灯芯终于燃尽那天,北京下了一场少见的大雾。江迟把灯罩拆下,裂纹里掉出一粒松脂,滚进掌心。他用镊子夹起,对着台灯看——松脂里封着一张极小的素描,画的是一盏灯,灯罩上有一道裂纹,像泪痕。

江迟把素描贴在日记最后一页,写道:

“雾镇不在地图,不在记忆,它藏在每一道裂缝里。灯灭了,裂缝还在。只要有人记得,裂缝就会再次亮起。”

他合上日记,窗外雾正浓。远处,一盏路灯突然闪烁,像谁在那边轻轻敲了敲玻璃,说:

“我在这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