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〇二五年的上海,梅雨季比以往来得更早。早上七点,陆家嘴的写字楼群像一排巨大的灰色墓碑,把天空切成碎片。顾晓鸥站在三十七层的电梯里,手指在「38」的按钮上方悬停了一秒,最后按下「42」。她在心里嘲笑自己——连逃避都不敢太明显。
电梯镜面倒映出她苍白的脸。二十八岁,高级并购律师,年薪七位数,却连续三周在凌晨西点惊醒。三个月前,她打赢了职业生涯最大的一场收购战,那天夜里,她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哭到干呕。胜利没有带来,只有更大的空洞。
电梯门开,她踏进君衡资本的办公层。灯光自动亮起,像某种无声的审判。她闻到新换的栀子花香氛,胃里一阵抽搐——这味道和母亲的病房一模一样。
手机震动,是未婚夫周屿森:「今晚我去接你,七点,老地方。」后面跟着一个笑脸。顾晓鸥盯着那个表情符号,想起小时候玩的「东南西北」折纸,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翻到哪个惩罚。
老地方是外滩三号的一家威士忌吧。七点整,周屿森穿着灰色定制西装,袖口露出半寸白色衬衫,像所有金融精英一样精致而乏味。他推过来一只丝绒盒子:「订婚戒指改好了,你上次说钻石太张扬,我换了颗祖母绿。」
顾晓鸥打开盒子,宝石在烛光下像一汪凝固的毒液。她想起上周在洗手间听到的八卦——周屿森和某个新能源公司女高管在三亚的「商务考察」照片。她没有问。问出口就意味着要做出选择,而她现在连明天的 PPT 都还没做完。
「我们结婚后,你辞职吧。」周屿森切着牛排,语气像在讨论并购条款,「我妈想要孙子,你们律所那个强度,不适合备孕。」
顾晓鸥放下刀叉,金属碰撞瓷盘的声音很清脆:「如果我说不呢?」
周屿森笑了,眼角挤出两道细纹:「那我们就再等等,等到你愿意。」
他永远这样,用温柔包装控制。顾晓鸥忽然想起大学时读过的《月亮与六便士》,周屿森是满地六便士里最大最亮的那枚,而她开始怀疑,自己是否真的想要月亮。
暴雨在凌晨两点砸向落地窗。顾晓鸥加班归来,发现家门口蹲着一个人。女孩穿着沾满颜料的牛仔外套,怀里抱着一只纸箱,里面是只湿透的流浪猫。
「姐,我钥匙丢了。」顾晓舟咧嘴笑,露出和姐姐一样的小虎牙,「能不能收留我一晚?」
顾晓鸥愣在原地。她三年没见的妹妹,突然从北京的画室逃来上海,像颗不按轨道运行的彗星。
浴室里传来水声,顾晓舟哼着跑调的《Blinding Lights》。顾晓鸥蹲在纸箱前,小猫正用粉红色舌头舔她的指尖。某种温热的东西突然涌上眼眶,她想起十二岁那年,母亲牵着她和妹妹在弄堂口买栀子花,说「你们姐妹啊,要互相照亮」。
第二天清晨,她发现冰箱上多了张便签:「谢谢姐,我去找工作啦!P.S. 猫叫拿铁,因为它眼睛像咖啡拉花。」字迹末尾画了个夸张的笑脸,墨水晕染开来,像一小片乌云。
顾晓舟在一家 indie café 找到了工作,店名叫「404 Not Found」,隐藏在愚园路的老洋房里。她给姐姐发微信:「老板是个戴圆框眼镜的怪人,说我们的拿铁要‘像没有答案的谜题’。」
顾晓鸥回复:「别用客人的杯垫画涂鸦。」十分钟后,她鬼使神差地走进那家店。木质吧台上,顾晓舟正用奶泡在咖啡表面画一只歪歪扭扭的独角兽。
「一杯‘谜题’。」顾晓鸥说。
咖啡递过来时,她看到杯沿用巧克力酱写着一行小字:「To 逃离地心引力的鸟」。她抬头,吧台另一侧的店长——那个戴圆框眼镜的男人——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。
「顾律师?」他推了推眼镜,「我读过你在《商法评论》写的关于‘对赌协议漏洞’的论文,很锋利。」
顾晓鸥警惕地眯起眼。很少有人把她的学术文章和本人联系起来。
「我叫林野。」男人擦着杯子,「以前是红圈所律师,三年前辞职开了这家店。」
「为什么?」
「因为某天我发现,我辩护的甲方公司排放的污水,流进了我老家村子。」他耸耸肩,「那天我在法庭上赢了,却梦见我妈在河边洗衣服,河水是黑的。」
顾晓鸥低头喝了一口咖啡,苦得恰到好处。
周屿森的母亲安排了「家庭聚餐」。地点在宝格丽酒店顶层,到场的是一群用爱马仕丝巾当铠甲的贵妇。周太太抿了一口香槟:「晓鸥啊,女人太强会折福的。」
顾晓鸥微笑,指甲陷进掌心。她想起上周流产的客户——那个女创业者被投资人逼签「若因怀孕影响上市进程,自愿放弃全部股权」的对赌条款。当时她拍着桌子吼「这是歧视」,现在却在未来婆婆面前扮演温顺羔羊。
洗手间里,她收到顾晓舟的微信:「姐,拿铁生病了,我带去宠物医院,钱不够……」
她转了两万过去,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口红斑驳,像被啃噬过的玫瑰。
君衡资本最大的项目暴雷。被收购的生物医药公司数据造假,股价跳水。顾晓鸥在会议室里对着二十个合伙人,声音沙哑:「如果立即启动‘毒丸计划’,我们还有 40% 止损可能。」
「你上周的尽调报告可不是这么写的。」投资总监冷笑。
她想起那份报告里被周屿森「建议」删除的段落——关于临床实验样本量不足的质疑。当时他搂着她的肩:「别太较真,这是双赢。」
凌晨三点,她独自坐在空荡的办公室里,突然收到林野的短信:「拿铁康复了,晓舟在店里等你。」
她打车到「404 Not Found」。店己打烊,只留一盏昏黄壁灯。顾晓舟趴在桌上睡着,怀里抱着裹纱布的猫。林野递给她一杯热牛奶:「你妹妹说,你失眠时会喝牛奶。」
「她瞎说的。」顾晓鸥嘴硬,却接过杯子。
「我在云南有个朋友,做乡村法律援助,缺人。」林野突然说,「如果你哪天想逃……」
「我不会逃。」她打断他,却发现自己手指在发抖。
周屿森求婚了。在外滩无人机拼出「MARRY ME」的夜晚,他单膝下跪,戒指盒里躺着那颗祖母绿。周围人群起哄,顾晓鸥看见顾晓舟在人群边缘,举着手机录像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「我愿意。」她听见自己说。
回家后,顾晓舟在厨房煮饺子:「姐,你真的开心吗?」
「开心是什么?」顾晓鸥反问。
妹妹把一只饺子夹到她碗里:「妈走之前说,希望我们别活成她那样。」
母亲死于抑郁症,在顾晓鸥高考那年。她从楼顶跳下去,穿着最爱的栀子花连衣裙。
婚礼前一周,顾晓鸥收到匿名邮件——是周屿森和那家医药公司 CEO 的私下交易录音。原来所谓的数据造假,他早就知情。
她坐在律所天台上,脚下是车流如发光的河流。林野的电话进来:「晓舟出事了,咖啡馆被举报雇佣黑工,她被带走问话。」
她赶到派出所时,林野正和警察交涉。顾晓舟蹲在角落,脸上还有颜料痕迹。警察说:「有人举报她持旅游签务工。」
顾晓鸥看向林野,后者摇头:「不是我们的人。」
她瞬间明白是谁。周屿森曾笑着说:「你妹妹太野,需要点教训。」
顾晓鸥回到婚房,把所有证据摊在客厅茶几上。周屿森放下红酒杯,叹了口气:「你非要闹吗?」
「这是犯罪。」
「那又怎么样?」他走近,手指划过她锁骨,「顾律师,你手里沾的血也不少。」
她想起那些为了上市被裁员的孕妇、被「优化」的西十岁工程师、被「自愿」放弃加班工资的外卖员……她曾经用「契约精神」为他们辩护。
「我辞职。」她说。
「太晚了。」周屿森打开手机,屏幕上是顾晓舟在派出所的照片,「明天婚礼,会照常举行。」
婚礼当天,顾晓鸥穿着 Vera Wang 的婚纱,像被囚禁的天鹅。当牧师问「是否愿意」时,她看见宴会厅大门被推开——林野带着一群记者冲进来,警察紧随其后。
周屿森脸色骤变。顾晓鸥拿起话筒:「我举报,君衡资本涉嫌财务造假、商业贿赂。」
闪光灯如暴雨。她感到婚纱的蕾丝勒住脖子,像一道温柔的绞索。
一年后,云南大理。顾晓鸥在乡村法律援助中心给孩子们上法律课,黑板写着「什么是公平」。顾晓舟在院子里画壁画,主题是「会飞的猫」。
林野寄来明信片:「拿铁当了店猫,每天偷吃客人的提拉米苏。PS. 404 Not Found 重新开业了,这次店名叫‘Found’。」
傍晚,顾晓鸥独自走在田埂上,远处苍山如黛。她想起母亲说过的话:「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,它们的羽毛太亮。」
风掠过稻田,带着泥土和栀子花的味道。她终于明白,逃离不是软弱,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抵达。
上海依旧车水马龙。君衡资本的办公楼换了新的招牌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某个加班到深夜的律师,在电梯里刷到一篇旧新闻——《前君衡并购女王举报东家,牵出医药行业惊天黑幕》。
他耸耸肩,关掉手机。电梯镜面映出他眼下的青黑,和去年某个顾姓律师一模一样。
都市的齿轮继续转动,只是偶尔,在某个暴雨将至的黄昏,有人会想起那个穿着婚纱、用证据当利刃的新娘。她碎裂的不是玻璃天花板,而是自己亲手铸造的牢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