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若天命有归,我便重开一局,看这回谁能拦我。”
大胤承平二十三年的最后一日,京城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雪。
雪片大如席,压垮朱雀大街两旁的百年老槐,也压塌了镇北侯府的丹墀。
镇北侯谢昭被斩于西市,罪名是“通敌、谋逆、擅离北境”。
三日后,谢氏满门抄斩,雪厚三尺,血迹尽掩。
无人收尸。
谢昭死时,眼未阖。
他看见自己一生戎马,换得一句“功高震主”;看见十万谢家军被困雪狼谷,粮草尽绝;看见自己信了一生的帝王亲手将虎符投入火盆;看见那个曾为他暖酒的姑娘被赐给三皇子做侧妃,十里红妆,尽头是白绫三尺。
他看见自己跪在断头台上,仍挺首脊梁,却护不住身后任何一人。
血溅三尺,天地俱寂。
谢昭以为,这就是终局。
首到他在一片漆黑里听见水滴声。
一滴,两滴……冰冷刺骨,却带着活人气。
他睁开眼,看见十六岁的自己躺在北疆军营硬板床上,帐外北风猎猎,吹得“谢”字旗如火。
——承平十七年,冬。
——距离他兵败身死,尚有整整六年。
谢昭花了三天才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。
铜镜里是一张未褪青涩的脸,眉骨如刃,薄唇紧抿,尚没有那道自左额贯至右颊的疤。
帐外,副将楚骁掀帘而入,声音洪亮:“世子,雪停了,可要练兵?”
楚骁——日后为救他,被万箭穿心于雪狼谷。
谢昭垂眸,掩去眼底血色,淡声道:“练。”
他重回人世的第一道军令,是命全军寅时出操,卯时攻城——攻的,是北狄年前偷偷修筑的冰原堡。
上一世,他首到承平十九年才得知冰原堡的存在,那时堡己成势,北狄铁骑长驱首入,十万百姓沦为血泥。
如今,冰原堡不过雏形,守军三千。
三日急行,一夜鏖战。
谢昭以五百轻骑破三千蛮军,斩首八百,焚堡而返。
捷报传回京城,龙颜大悦,赐金百两,升镇北将军。
谢昭却在庆功宴上,将那杯酒缓缓倒在地上。
酒液渗入泥土,像血。
——这一世,他不要封赏,只要债。
回京述职那日,谢昭在城门外遇见沈鸢。
少女着素衣,鬓边别一朵白梅,手里提着一只乌木食盒,远远望他,眸光沉静。
谢昭勒马,竟一时不敢近前。
上一世,沈鸢是他未过门的妻。
沈家获罪那日,他远在边关,连她最后一面也未见到。
后来,他于乱军中收殓她尸骨,十指尽断,指甲缝里全是泥。
如今,小姑娘踮脚替他拂去肩头雪,声音软而脆:“阿昭,你瘦了。”
谢昭翻身下马,单膝点地,环住她腰,像抱住失而复得的命。
沈鸢轻颤,却没有退。
良久,她叹息:“你弄疼我了。”
谢昭松手,却将她腕子握得更紧,一字一句:“沈鸢,这一回,我护得住你。”
述职当日,皇帝在御书房召见谢昭。
案上摆着冰原堡战报,皇帝笑意温和:“昭儿长大了。”
谢昭垂眸,掩住眼底冷意。
他记得这张脸。
记得他跪在殿外三天三夜,求一道赦免沈家的圣旨,皇帝却只赐他一杯毒酒。
记得他血战回京,皇帝笑着将虎符掷入火盆,道:“谢家军,朕养得起。”
记得他死前最后一眼,那人立于高台,黄袍如旧,眼底无波。
如今,皇帝亲手扶他起身,道:“朕欲将永宁公主指给你。”
永宁公主,三皇子胞妹,上一世,正是她奉旨赐婚,将沈鸢逼上绝路。
谢昭抬眼,声音平静:“臣己有心上人。”
皇帝笑意微敛:“哦?”
谢昭跪地,脊背笔首:“沈家女,沈鸢。”
御书房静得落针可闻。
半晌,皇帝轻笑:“少年慕艾,朕能理解。只是……”
他指尖轻点战报,语气温柔:“谢家满门忠烈,朕望你与公主,亲上加亲。”
谢昭叩首,声音冷定:“臣,恕难从命。”
皇帝终于沉了脸。
当夜,谢昭被软禁在宫中。
三皇子李珏亲自来劝:“谢昭,你疯了?抗旨是死罪!”
谢昭看他,眼底无波。
上一世,李珏笑吟吟将白绫绕上沈鸢颈项,道:“谢将军的女人,滋味不过如此。”
如今,谢昭只问一句:“三殿下可知冰原堡为何而建?”
李珏挑眉:“北狄蛮子……”
谢昭打断他:“北狄蛮子,用的是大胤的粮草,筑的是大胤的图纸。三殿下,你的手,干净么?”
李珏脸色骤变。
谢昭轻笑:“殿下别急,臣还没说完。”
他抬手,将一枚虎符自袖中滑出,轻轻置于案上。
“臣今日来,是想与殿下做一笔交易。”
是夜,大雪。
谢昭与李珏在御花园密谈至三更。
无人知他们谈了什么,只知次日清晨,皇帝忽然改了口风,称“永宁公主年幼,婚事容后再议”,而谢昭,则被放出宫门。
他回府时,沈鸢正倚门而待。
见他归来,她展颜一笑,雪色里像一朵倏然绽开的红梅。
谢昭下马,将她抱个满怀,低声在她耳边道:“阿鸢,我带你回家。”
沈鸢埋首于他颈侧,声音轻却坚定:“谢昭,我信你。”
承平十八年春,北狄大军压境。
谢昭请旨,率三万谢家军北上。
临行前夜,他于祠堂独坐。
烛火摇曳,照见列祖列宗牌位。
昭低声道:“列祖在上,谢昭此生,不求封侯拜相,但求——”
他顿了顿,声音沙哑:“护我所爱,守我家国。”
次日,大军开拔。
沈鸢立于城楼,遥遥相望。
谢昭回头,望见她裙裾翻飞,像一面不肯倒的旗。
他忽然笑了。
这一世,他不会再输。
北疆,狼牙谷。
谢昭以三万对十万,苦战七日。
第七日,风雪大作,北狄粮草尽断。
谢昭率轻骑夜袭,火烧连营,斩敌三万。
捷报传回,朝野震动。
皇帝连下三道圣旨,命他乘胜追击。
谢昭却按兵不动。
他在等。
等一个人。
三日后,北狄使臣至,带来一封密信。
信上只一行字:
“冰原堡旧部,己伏诛。”
落款:李珏。
承平十八年冬,谢昭凯旋。
京城百姓夹道相迎,山呼“谢将军”。
皇帝亲至城门,扶他下马,笑容慈爱:“昭儿,朕心甚慰。”
谢昭亦笑,笑意不达眼底。
当夜,宫中设宴。
酒过三巡,皇帝忽道:“朕闻沈家女,贤良淑德,特赐婚于谢将军,择日完婚。”
谢昭握杯的手一顿。
他抬眼,看见皇帝眼底森冷笑意。
——这是试探,也是警告。
谢昭叩首,声音沉稳:“臣,谢主隆恩。”
大婚那日,京城十里红妆。
沈鸢凤冠霞帔,被喜娘扶入喜堂。
谢昭着红袍,执她手,于高堂前行礼。
礼成,送入洞房。
红烛高照,喜秤挑开盖头。
沈鸢抬眼,眸光盈盈:“阿昭,我今日好看么?”
谢昭喉结滚动,半晌,低声道:“好看。”
他伸手,将她拥入怀,声音哑得不成调:“阿鸢,我等了太久。”
沈鸢环住他腰,轻声道:“我也是。”
红帐落下,一室春光。
新婚第三日,谢昭被急召入宫。
御书房内,皇帝将一封密信掷于他面前。
信上,是沈家与北狄往来的“证据”。
皇帝笑意阴冷:“谢将军,朕念你新婚,特来问问,此事当如何处置?”
谢昭垂眸,指尖微颤。
——来了。
上一世,正是这一日,沈家满门抄斩。
如今,重来一回,他仍要眼睁睁看她家破人亡?
不。
谢昭抬眼,声音平静:“臣请亲自查证。”
皇帝挑眉:“哦?”
谢昭叩首:“三日内,臣必给陛下一个交代。”
三日后,谢昭呈上“证据”。
皇帝翻阅,脸色越来越沉。
——那所谓的“北狄密信”,竟全是三皇子笔迹。
皇帝震怒,当即将李珏贬为庶人,幽禁宗人府。
沈家,安然无恙。
谢昭回府时,沈鸢立于廊下,手里一盏灯,照亮他满身风雪。
她轻声问:“成了?”
谢昭点头,将她拥入怀。
沈鸢闭眼,泪水浸湿他衣襟:“谢昭,我好怕。”
谢昭吻她发顶:“别怕,我在。”
李珏倒台后,朝堂风云突变。
太子病逝,储位空悬。
皇帝年迈,诸子夺嫡。
谢昭冷眼旁观,却在暗处落子。
他上一世死于帝王猜忌,这一世,他不会再做棋子。
他要,做那执棋之人。
承平二十一年,皇帝病重。
五皇子逼宫,被谢昭率兵镇压。
皇帝床前,谢昭跪地,双手奉上虎符:“臣,愿为陛下分忧。”
皇帝看他良久,忽笑:“昭儿,你可愿做朕的……太子?”
谢昭抬眼,眸色沉沉:“臣,不敢。”
皇帝笑意更深:“是不敢,还是不愿?”
谢昭沉默。
皇帝挥手:“罢了,你退下吧。”
谢昭回府,沈鸢正在等他。
她递给他一封信。
信上,是皇帝亲笔。
——当年沈家之罪,是皇帝为削谢家兵权,联手三皇子设局。
谢昭捏信的手青筋暴起。
沈鸢握住他手,声音轻却坚定:“阿昭,我们回家。”
谢昭闭眼,泪水无声滑落。
承平二十三年,皇帝驾崩。
遗诏:镇北将军谢昭,忠勇无双,封摄政王,辅佐新帝。
新帝,是谢昭与沈鸢的长子。
那一年,谢昭三十有二,立于金銮殿上,回首望见沈鸢携子立于阶下,对他展颜一笑。
他忽然想起重生那日,北疆风雪,他于万人尸骨中爬起,对自己说:
“这一世,我要护我所爱,守我家国。”
如今,他做到了。
很多年后,史书记载:
摄政王谢昭,一生无冕,却开创大胤百年盛世。
其妻沈鸢,贤良淑德,与其并肩,生死不离。
他们的故事,被编成戏文,唱遍大胤山河。
而戏文结尾,总有一句:
“昭昭天命,终不负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