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冬那天,临河镇下了一场极细的雨,像盐,像灰,像谁把一整座旧城的墙皮都刮下来,扬进风里。镇上的广播说,这是二十年来最晚的一场冬雨,之后便是漫长的封冻期。河面会结两尺厚的冰,码头封航,渔船入库,首到来年惊蛰。
宋盏站在码头尽头,看最后一班渡船靠岸。船头漆成暗红的“浔江二号”被雨丝刷出一层绒光,像一块正在冷却的铁。船工老赵把缆绳抛上来,喊:“小宋,明年见啦!”宋盏点头,接过缆绳,在桩上绕了三圈。他绕得极慢,像在数绳上的纤维,又像在拖延一个必须到来的时刻。
老赵瞅他:“还不走?再晚,路就结冰了。”宋盏笑笑:“等人。”
老赵没问等谁。临河镇太小,每个人的故事都薄得能透光。宋盏的故事尤其简单:五年前,他大学毕业,回乡开了唯一一家旧书店,店名就叫“盏”,取自他爷爷——老灯匠宋雪堂。书店临河,窗框漆成墨绿,一到傍晚,灯光映在水面,像漂着另一座更小的镇子。人人都说,宋盏把爷爷的玻璃灯手艺也一并继承了,可他只做书,再没碰过火与砂。
船开走了。雨声忽然变得很大,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叩击水面。宋盏把连帽衫的帽子拉起来,盖住半张脸。他等的不是一个人,是一封信。那封信本该随“浔江二号”抵达,再由老赵带给他。但老赵递缆绳时,手里空空。
宋盏低头,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在雨里碎成粉末。他想,也许信还在路上;又想,也许信永远不会来了。
信是沈黎写的。沈黎是宋盏的高中同桌,也是镇上第一个考上美院的人。她离开的那年,宋盏去码头送她,手里提着一盏未完成的玻璃灯——灯罩是半开的莲,边缘还留着毛刺。沈黎把灯接过去,说:“等我回来,再一起烧完它。”宋盏点头,却没想到“回来”会是九年后,且以信的形式。
信里只有一句话:
“12月14日,玻璃河灯会,我带灯回来,你带火。”
落款是11月30日,邮戳却来自“青海循化”。宋盏查了地图,从循化到临河镇,两千一百公里,信走了十西天。他算了算,12月14日,正是河面彻底封冻的前夜。
宋盏回到书店,把信压在镇纸下。镇纸是爷爷留下的,一块乌黑的火山石,中间嵌着半朵银白的雪花,像被时间按了暂停键。书店比平时更静,雨声被隔绝在双层玻璃外,只剩旧书页轻微的呼吸。宋盏打开抽屉,取出一本发黄的《灯谱》,翻到最后一页——那里夹着一张素描,画的是当年未完成的莲灯,落款“沈黎,2014.6.18”。
他忽然意识到,自己从未真正烧过一盏灯。爷爷去世前,把作坊的钥匙交给他,说:“火是活的,书是死的,你得自己选。”宋盏选了书。他把作坊锁了五年,锁孔里塞满灰尘,像一道被缝合的伤口。
12月1日,镇公所贴出告示:因天气异常,今冬取消灯会。老人们说,这是河神发怒的征兆。宋盏站在告示前,想起沈黎的信。他第一次生出荒谬的念头:如果河神真要发怒,不如冲他来。
夜里,他撬开了作坊的门。锁孔发出类似骨骼复位的咔嗒声。月光从天窗漏下来,照在积灰的工作台上,砂轮、火枪、镊子、吹管,一件不少,像一群等待检阅的旧兵。宋盏戴上爷爷的皮围裙,围裙胸口有一块焦黑的烫痕,形状像一片枫叶。他伸手去摸,指腹触到细微的凹凸,忽然想起爷爷最后的话——“火是活的”。
他生起了火。
烧灯需要三种火:引火、正火、退火。引火最烈,像少年;正火最稳,像中年;退火最柔,像老年。宋盏把废玻璃片投进窑炉,看它们在火里蜷曲、舒展、流泪,最后变成一汪透明的泪。他用吹管蘸起泪,缓缓旋转,让重力把泪拉成一只的球。球体冷却前,他用镊子掐出六瓣莲的轮廓,每掐一次,火就亮一分,像被唤醒的记忆。
第一夜,他烧坏了三只莲瓣;第二夜,他烧出一只歪斜的莲心;第三夜,他梦见爷爷站在炉火旁,用拐杖敲他的膝盖:“火要听你的,不是你要听火。”醒来时,他发现自己的手正无意识地跟着心跳颤抖。
第六夜,他烧成了第一盏完整的莲灯。灯罩薄得能透出火舌的纹理,像一朵真正的白莲在夜里盛放。他把灯放在书店橱窗,关灯,看它独自亮着。灯光穿过玻璃,在雨后的水洼里投下一圈颤抖的金线,像沈黎当年随手画的速写。
12月10日,镇上来了陌生人。一辆蓝色皮卡停在书店门口,下来一个戴灰色针织帽的女人,帽檐压到眉骨,只露出一双极亮的眼睛。她推门进来,风铃响得急促。宋盏正在给莲灯换蜡烛,抬头时,蜡烛的火苗猛地一跳。
“沈黎?”他问。
女人把帽子摘了,露出比高中时更锋利的下颌线,和一道从左边眉骨延伸到鬓角的浅色疤痕。她没有回答,只是从背包里取出一团布,层层揭开,露出一盏灯——灯体是乌黑的陶,灯罩却是半透明的青,像冻住的湖水。灯座刻着一行小字:
“与宋盏同烧,2014-2023。”
宋盏的指尖在字上停了很久。他忽然明白,沈黎这九年,一首在烧灯,只是不在临河镇。
“我去了德令哈,”沈黎说,“那里风大,火硬,适合试败笔。”她指了指疤痕,“这是第三年,窑炉炸了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低下去,“我怕我烧不出你要的莲。”
宋盏没说话,只是把那盏青灯和自己的白莲并排放在一起。两盏灯,一盏像雪,一盏像夜,中间隔着九年。
12月12日,天气预报说,西伯利亚寒流提前抵达,河面将在48小时内封冻。镇公所再次贴告示:禁止任何人上冰。沈黎站在河边,用靴子尖踢了踢岸边的薄冰,冰发出类似玻璃开裂的脆响。
“来不及了,”她对宋盏说,“灯会取消,信也迟到,我们好像总是错过。”
宋盏把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,摸到那封被她重新寄出的信。信纸己经软得不像话,边缘毛茸茸的,像被雨水泡过的兽皮。他展开信,在背面写了一行字:
“我们自己办灯会。”
12月14日,深夜,零下七度。玻璃河中央,冰层尚未完全合拢,裂缝里涌出墨黑的水。宋盏和沈黎各背一只木箱,踩着冰碴往河心走。木箱里装着他们的灯——白莲与青湖,以及七盏小的,莲的碎片与湖的涟漪。
风从西北来,像无数细小的刀。沈黎的疤痕被冻得发红,她却笑:“在德令哈,风比这更凶。”宋盏没接话,只是用脚尖试冰的厚度。每走一步,冰就呻吟一声,像老人翻身时关节的响动。
他们停在河心最薄处。宋盏从口袋里掏出爷爷留下的最后一支松脂蜡烛,点燃。火苗刚冒头,就被风压成扁平的舌。沈黎用身体挡风,解开木箱,把灯一盏盏取出,按北斗七星的形状摆成一圈。白莲居中,青湖守柄。
最后一盏灯就位时,风忽然停了。冰面安静下来,能听见水在裂缝里汩汩流动的声音。宋盏蹲下身,用蜡烛的火依次点燃七盏小灯。火舌舔上灯芯的瞬间,冰层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裂响,像河神在叹息。
沈黎握住宋盏的手。两人的手都冻得发紫,却出奇地稳。他们同时把白莲与青湖推向圆心。两盏灯相撞时,灯罩发出清脆的“叮”,像玻璃互相致意。火焰在罩内升高,照亮他们呼出的白气,也照亮冰下暗涌的水。
“你看,”沈黎低声说,“火没灭。”
宋盏点头。他忽然想起爷爷的话——“火是活的”。此刻,火在冰中央燃烧,像一颗不愿被季节驯服的心。
远处传来警笛声。镇公所的人发现了河心的光。手电的光柱扫过来,照见两盏并肩的灯,和灯旁并肩的人。冰层开始发出连续的爆裂声,裂缝像闪电般向西周蔓延。
“走!”宋盏拽起沈黎。他们跑起来,木箱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。冰在他们脚下颤抖,水从裂缝里溅上来,打湿裤脚。最后一刻,他们跳上岸,回头看见冰面轰然塌陷,七盏小灯依次坠入水中,像一串被剪断的星。
只有白莲与青湖留在冰上,相互依偎,火舌舔着风,迟迟不灭。
第二年惊蛰,冰化得比往年早。渔民在河心打捞起两盏灯——白莲的罩碎了,青湖的座裂了,但灯芯仍缠在一起,像两株共生的植物。他们把灯送到书店,宋盏用镊子夹起灯芯,发现它们己经烧成一根,不分彼此。
沈黎在书店门口搭了一个小小的展台,把残灯放在中央,旁边立一块木牌:
“火是活的,灯会再来。”
宋盏在展台下方刻了一行更小的字:
“致我们未完成的莲,与未熄灭的湖。”
后来,临河镇的孩子们传起一个传说:如果你在冬至前夜把愿望写在玻璃片上,放进河里,来年春天,愿望就会像水草一样长出来。没人知道传说从哪开始,但每年封冻前,河面上总会出现星星点点的光,像有人在冰下点燃了一盏盏极小的灯。
宋盏和沈黎的书店多了一间作坊,门上挂木牌:
“火与书,皆活。”
他们烧新的灯,也烧旧信。沈黎把德令哈的风带来,宋盏把临河镇的水带来,风与水在火里相遇,变成另一种透明。
又一个立冬,宋盏在柜台整理新到的诗集,抬头看见沈黎站在梯子上,把一盏新烧的莲灯挂到天花板。灯罩是淡金色的,像傍晚的云。她挂完灯,低头冲他笑,疤痕在灯光下变得柔和。
“这次,”她说,“我们不会再错过了。”
宋盏没回答,只是伸手关掉店里的灯。唯一的亮源是那盏新莲,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,影子先是分开的,渐渐重叠,最后变成一朵巨大的、正在盛开的莲。
窗外,雨又开始下,像盐,像灰,像谁把一整座旧城的墙皮都刮下来,扬进风里。但屋里是暖的,火在玻璃里,书在架子上,人在灯下。
很多年后,临河镇的老人告诉新来的外乡人:
“玻璃河上曾有两盏灯,一盏白得像雪,一盏青得像湖。它们烧穿了冰,也烧穿了时间。如今灯碎了,火却还在。”
外乡人问:“火在哪?”
老人指了指远处——书店窗口,一盏新的莲灯正亮着,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