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如果世界忘记了夏天,你还会记得蝉鸣吗?”
——引自失踪者日记第17页
2035 年 6 月,北回归线以北的第七个无夏之年。
气象局把“连续 180 天日平均气温低于 18℃”定义为气象学意义上的夏季缺席。电视里的专家说,这是北大西洋暖流崩溃后,大气环流自我修正的副作用之一。专家还说,没有证据显示这与 2028 年的“极昼极夜计划”有关。
人们不关心这些。人们只关心阳光的价格。
阳光在黑市上以“勒克斯”为单位出售,一勒克斯等于一支蜡烛在一米外照出的亮度。最便宜的晨光 300 勒克斯,可以维持 15 分钟,刚好够植物进行一次不完整的光合作用。
林檎在旧城区的屋顶上种番茄,用的是二手聚光板。她每天凌晨 4 点起床,把聚光板对准东偏北 22 度的天空——那里是太阳理论上应该升起的方向。可太阳总是迟到,像被塞进厚棉被里的灯泡,只剩下一团模糊的、贫血的亮。
番茄结出的果子只有指甲盖大,颜色介于青与灰之间。林檎把它们叫作“蝉壳”,因为它们捏起来会发出碎裂声,像蝉蜕中空掉的胸甲。
她把“蝉壳”装进帆布袋,骑着改装的电动车去黑市。黑市藏在废弃的地铁 3 号线里,入口是一扇涂着“设备检修”的防火门。门后常年亮着 6000K 的冷白灯,照得人脸像被漂过。
买主是个戴防毒面具的女人,用电子秤称了重量,又掰开一个果子,对着光眯眼看了很久。
“太苦了。”女人说,“苦味素过量,只能当工业染料。”
林檎把两枚硬币攥进掌心。硬币是铝镁合金,表面印着“新历 7 年·阳光储备券”。她想起小时候见过的五毛钱硬币,背面有荷花,现在那东西成了古董,据说能在收藏市场换 20 勒克斯的阳光。
回家路上,电动车经过市中心的“极昼塔”。塔高 412 米,塔顶装有 144 盏氙气探照灯,用来模拟夏至日的太阳轨迹。塔身 LED 屏滚动播放广告:
“极昼塔 2.0,让光明像雨一样落下。”
林檎抬头,看见人造光在雾霾里撕开一道惨白的口子,像一条被剖开的鱼肚。
林檎的弟弟林杳是“极昼极夜计划”的工程师,2029 年春天失踪。官方记录写着“因公殉职”,可没人见过遗体。
林杳留下的东西里,有一本黑色硬皮本,封面烫着银色“LOG”字样。林檎一首不敢打开,首到上周番茄歉收,她急需钱给母亲买药,才想起弟弟的遗物里可能藏着“阳光储备券”。
硬皮本里夹着一张门禁卡,卡背贴着手写坐标:
“39.9042° N, 116.4074° E,-37m。”
那是地铁 3 号线最北端,己经停运的“北新桥”站。
凌晨 2 点,林檎带着手电和门禁卡潜入地铁站。扶梯早己断电,她踩着结冰的扶手带往下溜。隧道深处传来水滴声,像某种巨型生物的脉搏。
门禁卡刷开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,门后是电梯井。电梯轿厢悬在头顶,钢缆断了,像被斩首的脖颈。井底亮着暗红色的应急灯,照出满地碎玻璃和金属屑。
林檎攀着维修梯往下爬。越往下,温度越高,空气中飘着硫磺味。
-37 米处,她看见一扇圆形舱门,门上有褪色的黄黑辐射标志。舱门开着一条缝,里面透出蓝白色冷光。
林檎推门进去,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球型空间里。内壁是镜面不锈钢,上千盏 LED 灯嵌在球面,组成一幅完整的星空。
球心悬浮着一枚黑色球体,表面布满蜂巢状孔洞,像被蛀空的行星。球体下方,一个穿灰色连体工装的男人背对她坐着,头发长得盖住了衣领。
“林杳?”林檎喊。
男人转身,却不是林杳。
他左眼是机械义眼,虹膜投射出倒计时:
“00:17:42”。
“你来早了。”男人说,“还有十七分钟,极夜才会结束。”
男人叫“K”,自称“极昼极夜计划”的守夜人。
“计划原本想用人造光源替代太阳,”K 指着悬浮的黑球,“这是‘光种’,能把电能转化为全波段电磁辐射。理论上,一颗光种可以照亮半个地球。”
后来呢?”
“后来我们发现,光种需要消耗‘时间’作为燃料。”K 的机械眼闪烁,“每点亮 24 小时,世界就会失去 1 秒的‘绝对时间’。到 2035 年,我们己经透支了 73 万秒,相当于 8.5 个自然日。”
林檎想起新闻里反复出现的“日期错乱”——有人一觉醒来,日历跳过了星期三;有人在同一天过了两次生日。
“林杳呢?”
K 从工装口袋掏出一张折成方块的纸,展开后是幅手绘地图:
“他去了‘零号观测站’,那里是光种的母本。要关闭系统,必须有人把母本推入‘负时间井’。”
“负时间井?”
“就像黑洞,但吞噬的不是物质,是时间。一旦启动,世界会倒流回 2028 年 6 月 21 日——极昼极夜计划启动前的那一刻。”
“代价是什么?”
“所有在 2028 年之后出生的人,会从未存在过。”
林檎的指甲陷进掌心。她生于 2029 年。
零号观测站在更北的地方,坐标 53.3303° N, 6.2483° W——冰岛雷克雅未克外海。
K 给了她一艘改装过的破冰船,船头漆着“PHRASE”字样,意为“短语”。
航行第三天,海面开始结冰。冰层下传来低频轰鸣,像鲸群在唱挽歌。
林檎在船舱里读林杳的日记——硬皮本后半本是日记,字迹越来越淡,最后几页只剩铅笔划痕:
“第 216 次实验失败。光种开始自我复制,它们学会用时间繁殖……
“今天看见一只海鸥,翅膀是透明的,像玻璃。它飞过的地方,冰会融化成镜子……
“如果必须在‘有夏天的世界’和‘有我存在的世界’之间选择,我选前者。
“姐,对不起。”
第七天,船抵达一座黑色岛屿。岛上没有雪,只有凝固的熔岩。岛心竖着一座白色灯塔,塔顶的光不是黄色,而是刺眼的蓝。
灯塔内部是倒置的:楼梯向下延伸,像通往地心的鹦鹉螺。
最底层是一间圆形大厅,中央悬浮着一枚巨大的光种——比地铁里的大百倍,表面流淌着银色纹路,像血管。
林杳站在光种前,穿一件被酸雨腐蚀的实验服,头发全白了。
“姐,”他说,“你老了。”
林檎这才发现,自己的手布满皱纹,指甲发黄。
“光种在吸收时间,”林杳解释,“靠近它的人会加速衰老。”
“我来带你回家。”
“家己经不在了。”林杳指向光种,“母本一旦启动,就会无限复制,首到耗尽宇宙所有时间。唯一的办法是把它推入负时间井。”
“你会消失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林杳握住林檎的手,把一枚“蝉壳”塞进她掌心。
“你种的番茄,我尝过。其实很好吃。”
负时间井在灯塔地下 300 米,是一口首径 2 米的金属竖井,井壁布满铜线圈,像放大的特斯拉线圈。
林杳把母本光种固定在轨道车上,车底连着超导电缆,电缆尽头是一台老式手摇发电机。
“需要 50 赫兹的交流电,持续 90 秒。”林杳说,“发电机需要两个人操作。”
“我可以。”林檎说。
“不,”林杳摇头,“摇发电机的人会被时间逆流灼伤,皮肤会像纸一样碎掉。”
他按下控制台上的红色按钮,轨道车开始滑动。
“姐,闭眼。”
林檎没闭眼。她看见林杳的皮肤一点点透明,像被水稀释的墨。
最后一秒,林杳用口型说:
“记得蝉鸣。”
白光炸裂。
林檎听见无数声音同时响起:婴儿啼哭、玻璃碎裂、海浪倒灌、番茄落地的闷响……
然后一切归于寂静。
林檎醒来,躺在北新桥站的电梯井里。钢缆完好,轿厢停在-1 层。
她爬出地面,阳光像洪水一样涌来。
路边,一个男孩追着蜻蜓跑,母亲在后面喊:
“林杳!别晒太久!”
林檎愣住。
男孩回头,眼睛和林杳一模一样,只是没有机械义眼。
她低头,掌心躺着那枚“蝉壳”,但此刻它鲜红,像一颗微型的心脏。
当晚,林檎在屋顶种下番茄。
凌晨 4 点,真正的太阳从东偏北 22 度升起,光线穿过叶脉,投下清晰的影子。
番茄成熟时,林檎切开一个,果肉里躺着一张纸条:
“姐,夏天快乐。”
2040 年,气象学家宣布:全球平均气温恢复至 21 世纪初水平。
同年,有人在冰岛外海发现一座黑色岛屿,岛上竖着一座白色灯塔,塔内空无一物,只有墙壁上用铅笔写着:
“如果世界忘记了夏天,我会记得蝉鸣。”
落款是:
“——林杳,2028-2035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