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镇之所以叫雾镇,是因为一年里有两百天被海雾锁喉。雾从午夜爬上岸,在青石板路上吐出冰凉的舌头,舔熄路灯,舔灭窗灯,舔得整座镇子像一枚被海水含住的螺。镇民们说,雾是活的,它把光吃掉,再把声音揉碎,最后把人吞进它黏稠的胃。
陆燃第一次踏进雾镇,是十月末尾。他拖着一只掉了漆的行李箱,箱子里除了两件衬衫,还有一本发黑的笔记本。笔记本的扉页写着:
“给阿瓷——如果你还记得灯。”
阿瓷是雾镇的守塔人,也是陆燃十年前在孤儿院结识的妹妹。那年冬天,孤儿院断电,阿瓷把唯一一支蜡烛插进空墨水瓶,举在陆燃面前,说:“别怕,灯在,我们就还在。”后来,蜡烛烧到指尖,她却没松手。火苗在她掌心跳,像一颗不肯认输的心脏。
陆燃循着记忆里的地址,找到镇北的灯塔。塔身被海盐啃噬得斑驳,像一截被岁月啃光的骨头。塔门虚掩,门缝里漏出一线暖光。他推门,吱呀声惊起檐角一只灰鸽。鸽翅掠过他的额发,带下一缕雾。
阿瓷站在旋梯尽头,穿一件过大的藏蓝毛衣,袖口遮住了半个手背。她手里握着一把铜钥匙,钥匙齿磨损得发亮。她没问陆燃为何而来,只把钥匙抛给他,说:“灯油快干了,你来得正好。”
灯塔顶层是一间六边形的玻璃房,中央摆着那盏旧灯——铸铁座、玻璃罩、棉芯焦黑。灯旁的铁皮桶里只剩一掌厚的油,浮着碎蛾的尸体。阿瓷蹲下去,用一根铁丝挑出蛾翅,动作像在替死者合眼。
“镇上的人不肯再供油,”她低声说,“他们说,轮船装了卫星导航,灯塔是遗迹,该和雾一起沉进海里。”
陆燃没接话。他拧开行李箱,取出一枚扁平的铁罐。罐身贴着褪色的标签:鲸油。那是他在北方港口用最后一张纸币换来的。
“最后一罐,”他说,“够用一冬。”
阿瓷抬眼,眸子里晃着灯芯似的微光:“一冬之后呢?”
“之后,”陆燃顿了顿,“我把笔记本还给你,然后离开。”
夜深,雾爬上玻璃,像无数惨白的手。阿瓷把灯芯剪短,火光缩成一粒橘红的谷粒。她翻开陆燃带来的笔记本,纸页发出脆响。
第一页画着灯塔的剖面图,铅笔线被橡皮擦得起毛;第二页贴着一张照片:两个小孩蹲在沙地上,中间插着一支蜡烛;第三页开始是日记,字迹从稚拙到潦草——
【1998.12.7】
“阿瓷说,灯塔的光能穿透雾,像一句真话。真话会不会疼?”
【2000.4.13】
“院长把阿瓷领走了,说她舅舅在雾镇。我把蜡烛藏在枕头下,半夜被褥子烧出个洞。火光照出我的脸,像鬼。”
【2003.9.1】
“我逃学去了码头,想搭船去雾镇。船长用缆绳把我捆在桅杆上,说雾镇的孩子早就被雾吃光了。我不信,阿瓷不是光吗?”
……
最后一页没有日期,只有一行字:
“如果光会疼,让我来疼。”
阿瓷合上本子,指尖沾了墨迹。她望向窗外,雾正把灯塔裹成一枚蚕茧。
第二天黎明,雾镇发生三件事:
一、渔港的浮标全部漂失;
二、镇公所的铜钟无故自鸣十三下;
三、灯塔的光在日出后仍未熄灭。
镇民们聚集在塔下,议论像一群被惊飞的乌鸦。镇长——一个穿条纹睡衣、趿塑料拖鞋的老头——指着塔顶喊:“那丫头疯了!大白天点灯,是要把雾引下来淹死我们!”
陆燃站在塔门内侧,透过门缝看见人群里有孩子攥着风筝线,线头拴着一只易拉罐,罐里装了几粒石子——那是阿瓷教他们的“雾铃”,雾来时摇晃,能听见海在罐子里哭。
阿瓷从旋梯走下,手里拎着空油桶。她把桶倒扣在台阶上,发出铁器撞骨的声响。人群瞬间安静。
“灯油尽了,”她说,“谁家有剩油,哪怕一勺,我替他守一夜灯塔。”
无人应答。雾在他们之间流动,像一条无声的河。
傍晚,陆燃在塔后的小坟岗找到阿瓷。她坐在一块无字碑前,碑上摆着半块发霉的面包。
“舅舅的碑,”她解释,“他死在雾最浓的那年,船在礁石搁浅。镇民说,是他忘了关灯,引错了航向。”
陆燃蹲下来,拨开坟头的荆棘。荆棘根下,露出一只锈红的铁盒。盒里装着一叠船票,日期停在1997年。
“舅舅想逃,”阿瓷苦笑,“雾镇的人,一半死于海,一半死于想逃。”
陆燃把船票折成纸船,放进坟前的凹坑。雾立刻把它泡成灰色。
第三天,雾镇停电了。高压线被海风刮断,整座镇子沉入黑暗。镇民们举着手电,像一群提着心脏的夜行者。他们再次围聚灯塔,这次带着油罐、煤油灯、甚至一盏老式马灯。
阿瓷站在塔顶,把灯罩擦得透亮。陆燃替她扶梯,听见她哼一首走调的歌:
“小小蜡烛,穿白衣,
浪来不怕,雾来不哭……”
那是孤儿院熄灯前的摇篮曲。
灯重新点燃时,雾突然散了。不是渐退,而是像被刀劈开似的,露出一条笔首的航道。远处,一艘迷航的渔船正对着礁石冲来。灯塔的光像一根金线,缝住了船头与海面之间的裂缝。
船在最后一刻转向,汽笛声撕裂了雾。镇民们屏息,首到渔船的轮廓在晨光中显形。
船长是个独眼男人,他把一箱柴油扛上塔,说:“十年前,我在这条航道差点喂鱼。今天,我闺女在船上。”
镇民们沉默地排队,把油壶放在塔门旁。有人带来腌鲱鱼,有人带来织补好的毛衣。一个小女孩把她的雾铃塞进阿瓷手里,罐身贴着贴纸:
“给灯塔姐姐,雾来时摇我。”
第七夜,雾镇迎来三十年未见的星潮。银河像打翻的牛奶,漫过灯塔的玻璃顶。阿瓷关掉灯,让星光照进来。陆燃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,递给她一支钢笔。
“写个结尾吧。”他说。
阿瓷想了想,写下:
“雾镇没有最后一盏灯,只有第一万个黎明。”
她把笔记本塞进灯座下方,那里藏着舅舅未寄出的信、船长女儿的乳牙、孤儿院蜡烛的锡底。
陆燃离开那天,雾镇起了逆风。他站在码头,行李箱里装着阿瓷织的雾灰色围巾。围巾尾端坠着一颗铜铃,铃声被海风吹得沙哑。
阿瓷没下塔,只在塔顶挥动那面褪色的信号旗。旗上绣着一盏灯,灯芯是红线绣的,像一截不肯熄灭的血管。
船离岸时,陆燃听见雾铃的声音——不是从围巾,而是从整座雾镇。镇民们把雾铃挂在窗棂、桅杆、晾衣绳上,铃声汇成一条看不见的河,载着灯塔的光,流向更远的海。
多年后,北方港口的酒吧里,旅人讲述一个传说:
“雾镇有位女守塔人,能让雾让路。她死后,心脏被铸成灯芯,至今仍在塔顶燃烧。你若在雾夜靠近,会听见她说——”
“说什么?”
“别怕,灯在,我们就还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