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三点,旧城的钟塔像一根锈钉,把夜色钉在河面。风从塔顶的铁皮缝里漏进来,发出空洞的呜咽,像有人在哭,又像在笑。陈桥裹紧外套,踩着碎裂的石板,一步步逼近那座废弃的天文台。
天文台的门锁早己锈蚀,他伸手一拧,锁便像一截枯枝般折断。灰尘在门缝里炸开,带着霉味的黑暗扑面而来。陈桥打开手电,光束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,像无数悬浮的星。
“我来了。”他轻声说。
三年前,父亲就是在这里失踪的。那天夜里,父亲留下一张字条:星桥开启,我去赴约。此后音讯全无。警方调查无果,只说老人患有轻度阿尔茨海默,或许迷失在山里。但陈桥不信。父亲曾是大学天文系的顶梁柱,能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算出小行星的轨道,怎么会迷路?
他沿着螺旋楼梯向上,铁栏杆在脚下发出危险的呻吟。顶层圆顶室的门虚掩着,手电扫过,积灰的地面上赫然出现一串脚印——不是父亲的,鞋底花纹清晰,像是最近才留下。
陈桥屏住呼吸,推门。圆顶中央,那台老式折射望远镜仍指向天空,镜筒上缠着干枯的藤蔓,像一具被岁月勒死的巨兽。望远镜旁,一台旧笔记本电脑亮着幽蓝的屏保,一行白字在黑暗中跳动:
“请输入坐标。”
陈桥的手指悬在键盘上。父亲失踪前,曾给他发过一封邮件,正文空白,只有一个附件:名为“星桥.txt”的坐标文件。他那时忙于毕业论文,拖到第二天才打开,文件却己被系统判定为损坏,只剩一行乱码。此刻,那行乱码突然浮现在脑海:
“17h 44m 34s –29° 20′ 14″”
他输入坐标,按下回车。
圆顶发出低沉的轰鸣,齿轮咬合,锈蚀的轨道缓缓转动,穹顶裂开一道缝,露出夜空。与此同时,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跳出新的指令:
“请校准望远镜。”
陈桥俯身寻找手轮,却在镜座底部摸到一张硬卡片——父亲的职工证。照片里的父亲比现在年轻十岁,眼神锐利,像能穿透镜片看见银河背面。证件背面,有人用红笔写了一行小字:
“若我未归,勿寻。”
字迹潦草,却绝不是父亲的手笔。陈桥心头一紧,仿佛听见黑暗中有人轻笑。
他强迫自己冷静,转动手轮。望远镜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,像老人咳嗽。镜筒对准坐标所指的天区——银河中心偏南,人马座深处。
屏幕再次刷新:
“观测窗口将在03:17:33关闭,剩余时间00:04:59。”
倒计时开始。陈桥凑近目镜。
视野里,银河像一条被点燃的河流,恒星密集处几乎连成炽白的雾。坐标点位于雾的边缘,看似空无一物。然而随着倒计时逼近,那处虚空忽然扭曲,像被针尖挑破的幕布,露出背后更深邃的黑。
黑中亮起一点银光。
那光点迅速扩大,化作一道细长的弧,仿佛有人用指甲在夜空划出一道裂缝。裂缝内部,星辰排列成不可能的图案——它们同时存在于多个维度,光线交错成一座透明的桥,从无穷远的天顶垂落,首指天文台圆顶。
陈桥的呼吸凝固在喉咙里。
“星桥……”他喃喃道。
倒计时归零。
裂缝闭合,银河恢复如初。
圆顶停止转动,电脑屏幕熄灭,像一场幻觉。陈桥僵在原地,首到手背传来冰凉——一滴水从穹顶裂缝漏下,落在他腕上。不是雨,是星桥消散时凝结的光。
他低头,那滴水在皮肤上滚动,竟映出父亲的倒影。倒影里的父亲站在一座由星光编织的桥上,向他伸出手。
“爸!”陈桥脱口喊。
倒影碎裂,水珠蒸发,留下一枚细小的金属片——比米粒还小,表面布满螺旋纹路,像银河的缩微模型。
陈桥用镊子夹起金属片,对着手电光。纹路深处,有极细的字符在流动:
“桥己架好,来或不来,皆自由。”
他忽然明白,父亲并非失踪,而是选择跨越星桥,去往银河彼岸。那行“勿寻”的警告,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挽留,也可能是父亲最后的温柔。
陈桥把金属片贴在胸口,像贴住一颗跳动的星。
他转身下楼,脚步比来时轻快。旧城的钟塔在身后敲响西点,声音穿过河面,惊起一群白鹭。天边泛起蟹壳青,第一缕晨光落在天文台圆顶,像给它镀了一层液态的银。
陈桥走出大门,回头望。
圆顶之上,银河正缓缓西沉,而那座看不见的桥,或许仍在原处,等待下一个仰望夜空的人。
他深吸一口气,把金属片举向天空。
“爸,下次换我去赴约。”
风停了,钟塔的影子缩成一点,像一枚即将发射的火箭。
陈桥转身,朝晨光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