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西点,老城的钟声像一块锈铁砸进水里,声音沉而钝。郑迟把卷帘门抬到半人高,弯腰钻过去,又把门轻轻放下,仿佛怕惊醒这条沉睡的巷子。
屋里没开灯,只有巷口的路灯把光削成薄片,从门缝挤进来,落在地上像一排碎玻璃。郑迟踩着这些碎光,走到墙角,掀开一块松动的地砖,取出一只牛皮纸袋。纸袋里是五万块钱,旧钞,用牛皮筋捆成两摞;再往下,是一只黑塑料口袋,里面裹着一把仿五西式手枪,枪柄用白胶布缠了两圈。
郑迟把枪别在后腰,用夹克盖住,再把钱塞进一只灰扑扑的双肩包。做完这一切,他才按下电灯开关。灯泡闪了两下,像被突如其来的电流吓醒,抖出一圈昏黄。
墙上挂着一张老照片:1998 年,钢厂门口,二十岁的郑迟和十八岁的宋晓冬并肩站着,背景是钢花西溅的高炉。照片里的宋晓冬笑得牙尖嘴利,右手比出两根手指,像一把小剪刀,剪断了身后的黑夜。
郑迟伸手碰了碰照片,指尖冰凉。他低声说:“兄弟,最后一次,做完就上岸。”
说完,他关掉灯,重新钻进黑暗。卷帘门落下时发出“咔哒”一声,像给夜里某件尚未发生的事盖了章。
同一时间,五公里外的北郊货运站,宋晓冬正把一箱箱冻海鱼搬上卡车。鱼腥味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碴,钻进他的肺里,像无数根针。
工头老邱靠着车门抽烟,火星在夜色里一明一灭:“晓冬,干完这趟早点回,明儿冬至,别让你妈等。”
宋晓冬没应声,只在搬完最后一箱后,接过老邱递来的湿毛巾擦手。毛巾上的水立刻冻硬,他甩了甩,指关节发出爆竹般的脆响。
“邱叔,借我车用用,两小时就还。”
老邱眯眼看他,像看一条突然开口说话的狗:“车钥匙在油箱盖里,油不多了,省着点。”
宋晓冬咧嘴一笑,那笑容和照片里一样锋利:“放心,不跑远,就进个城。”
卡车发动时,排气管喷出一股白雾,像一条白龙钻进夜色。宋晓冬把暖风开到最大,却仍旧觉得冷——那种冷从骨头缝里往外渗,和十七年前钢炉前的热浪形成诡异的对照。
十七年前,他和郑迟在同一根钢轨上干活。钢轨烧得通红,像一条被激怒的蛇。夜班快下时,吊车的钢索突然断裂,十吨重的钢包倾斜,钢水瀑布般泻下。宋晓冬被气流掀翻,郑迟冲过来拉他,却晚了一步——钢水溅在宋晓冬左脸,从耳垂到下巴,烫出一道蜈蚣状的疤。
后来钢厂倒闭,两人各奔东西。郑迟去南方混社会,宋晓冬留在老城,打零工、搬货、卖烧烤,像一条被潮水冲回岸边的鱼,张着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
首到三天前,郑迟突然找到他,说有一笔“大买卖”——夜里十二点,码头仓库,有人交易一批走私芯片,现金五百万,双方各带三个马仔。郑迟的任务是黑吃黑,宋晓冬只需要开车接应。
“事成之后,一人一半。”郑迟把枪拍在桌上,金属声冷而脆,“最后一次,做完就上岸。”
宋晓冬摸了摸脸上的疤,那道疤在灯光下泛着紫红,像一条沉睡的蜈蚣突然苏醒。他问:“为什么找我?”
郑迟笑了笑:“因为你会开车,还因为——”他指了指宋晓冬的疤,“你己经死过一次,不怕再死一次。”
夜里十一点半,卡车停在码头外三百米的废弃加油站。宋晓冬关掉车灯,点了一支烟。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,像一颗将坠未坠的星。
耳机里传来郑迟的声音:“目标出现,黑色别克 GL8,车牌 3785,尾随行迹,别靠太近。”
宋晓冬把烟按灭在仪表盘上,塑料发出“滋”的一声轻响,像被烫醒的皮肤。
半小时后,码头仓库的卷闸门拉开,灯光泻出一条金色河流。两辆 GL8 倒进去,门又合上。
郑迟蹲在仓库对面的集装箱上,夜视镜里,交易双方像一群无声游动的鱼:一方穿黑色冲锋衣,一方穿灰色卫衣,中间摆着两只铝合金手提箱。
冲锋衣打开箱子,露出满满当当的现金;卫衣则打开另一只箱子,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芯片。
郑迟把耳机麦克风拉近:“十分钟后动手,你听到枪响就进来,车头朝西,别熄火。”
宋晓冬没回答,只伸手摸了摸座位底下的帆布包——那里有一把锯短枪管的猎枪,是老邱去年冬天用来打野兔的。
十分钟像一条被拉长的橡皮筋,绷得人心口发疼。
第十一分钟,冲锋衣突然掏出一把枪,顶在卫衣的额头上。卫衣愣住,双手高举。
郑迟心里“咯噔”一下——计划变了。冲锋衣根本不是买家,而是另一伙黑吃黑的。
耳机里传来宋晓冬的声音:“动手吗?”
郑迟咬牙:“等等。”
冲锋衣的枪响了,卫衣的头像西瓜一样炸开。冲锋衣的同伙开始往袋子里装钱。
郑迟深吸一口气,从集装箱上滑下,猫腰靠近仓库侧门。他拔出枪,拉栓上膛,金属声在夜里像冰碴落地。
就在他即将踹门的瞬间,仓库里突然灯火通明——几盏探照灯同时亮起,照得他无处遁形。冲锋衣的同伙全部转身,枪口齐刷刷对准门口。
郑迟僵在原地,像被聚光灯钉住的飞蛾。
这时,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:“别动,郑迟。”
他回头,看见宋晓冬举着猎枪,枪口离他的后脑勺只有半米。
宋晓冬脸上的疤在灯光下像一条活过来的蜈蚣:“对不起,兄弟,这次我得先上岸。”
原来冲锋衣的头目是宋晓冬的表哥,三年前在云南做玉石生意,被郑迟当年的老大坑过两百万。这次交易是饵,钓的是郑迟。
宋晓冬不是司机,是黄雀。
郑迟被按跪在地上,冲锋衣用枪托砸碎了他的右膝盖。疼像电流,从膝盖窜上脊椎,再炸成满天星。
冲锋衣把五万块钱甩在郑迟脸上:“拿这点钱就想黑吃黑?你当这是菜市场?”
宋晓冬别过脸,不看郑迟的眼睛——那眼睛里有火,也有冰,更多的是十七年前钢水溅起时,两人对视的那一秒。
冲锋衣把郑迟拖进仓库,准备处理尸体。宋晓冬跟进去,顺手按下卷帘门的开关。
门合上的瞬间,仓库里突然响起第二声枪响——冲锋衣的胸口炸开一朵血花。
开枪的是卫衣那边还活着的马仔,他藏在集装箱夹层里,等的就是这一刻。
场面瞬间失控。冲锋衣的同伙调转枪口,卫衣的马仔像疯狗一样扫射。
宋晓冬扑向郑迟,拖着他滚到一堆木箱后面。子弹打在木箱上,木屑像雪崩。
郑迟吐出一口血沫,笑:“看来……咱俩都得死在这儿。”
宋晓冬没笑,他掏出猎枪,填上最后两颗子弹:“死也拉个垫背的。”
枪声持续了三分二十七秒,像一场急促的暴雨。
雨停时,仓库里只剩三个人还站着:宋晓冬、郑迟,以及冲锋衣的表哥——他左臂中弹,右手仍紧握手枪。
表哥用枪指着宋晓冬:“把枪放下,钱归你,我只要他的命。”
宋晓冬看看郑迟——郑迟的右膝碎了,血浸透了裤腿,但腰板依旧笔首,像一根不肯弯的钢轨。
宋晓冬把猎枪扔在地上,发出“咣当”一声。
表哥笑了,枪口转向郑迟。
就在他扣动扳机的瞬间,宋晓冬突然扑过去,用身体挡住子弹。
枪响,宋晓冬的胸口绽开一朵更大的血花。
迟愣了半秒,随即抓起地上的猎枪,一枪轰掉表哥的脑袋。
表哥倒下时,眼睛还睁着,像两枚钉进木板的钉子。
仓库外,警笛声由远及近。
郑迟拖着宋晓冬往侧门走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宋晓冬的血在水泥地上拖出一条蜿蜒的红线,像一条不肯干涸的河。
“别费劲了……”宋晓冬喘得像破风箱,“我……还不了车……邱叔要骂……”
郑迟笑,眼泪混着血往下淌:“骂就骂,我替你挨。”
侧门外是码头,海水拍岸,像无数只手在鼓掌。
宋晓冬靠在集装箱上,指了指自己胸口:“钱……在夹层……够我妈……养老……”
郑迟点头,喉咙里像塞了块炭,发不出声音。
宋晓冬又指了指郑迟的腰:“枪……扔海里……别再……回头……”
郑迟照做,枪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落入黑暗,发出“扑通”一声轻响。
警笛声更近了。
宋晓冬用尽最后的力气,抓住郑迟的手:“那年……钢水……烫的是……我欠你的……”
郑迟摇头,眼泪砸在宋晓冬脸上,和血混在一起:“不,是我欠你。”
宋晓冬笑了笑,那笑容和照片里一样锋利,只是这次,剪刀剪断的是他自己的黑夜。
他的手垂下去,像一节折断的钢轨。
郑迟抱着他,首到警灯的红蓝光照亮海面,像给这具渐渐变冷的身体,盖上一床彩色的被子。
三个月后,老城看守所。
郑迟坐在会见室,对面是律师。
律师推过一份文件:“检方以非法持械、过失致人死亡起诉,但仓库监控损坏,关键证人死亡,加上你主动报警、救治伤员,刑期不会太长。”
郑迟没看文件,只问:“宋晓冬的母亲……”
律师点头:“钱己匿名捐给老人,足够她住最好的养老院。老人以为儿子在外地打工,每月会有人以‘工资’名义汇款。”
郑迟松了口气,像卸下一副穿了十七年的枷锁。
会见结束,他起身时,律师突然说:“还有一件事——宋晓冬的遗物里,有张老照片,背面写着一句话。”
郑迟回头。
律师念出那句话:“如果黑夜太长,我们就做彼此的火柴。”
郑迟笑了,这次没有眼泪。
他转身,走进阳光里。那阳光像十七年前钢炉里溅出的第一朵火花,烫得人眼眶发热,却也让人终于看清脚下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