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0章 黑潮

2025-08-24 3475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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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西点,林迟被一阵湿冷的潮声惊醒。

那是从海堤方向传来的,像巨兽在淤泥里翻身。

他打开窗,闻到一股铁锈味——海的颜色比平时深,像一锅熬过了头的墨汁。

手机里没有警报,也没有台风。

他想起昨晚父亲在电话里说的最后一句话:

“潮位不对,你别回来。”

可他还是回来了,回到这座十年未踏足的半岛小城——临汐。

父亲曾是灯塔看守人。

灯塔立在离城区五公里的礁盘上,孤得像一根插在海里的钉子。

十年前,一场“黑潮”卷走了母亲;

同一天,父亲把林迟送去外省寄宿学校,自此父子间只剩汇款记录。

首到三天前,父亲失踪,派出所只在堤岸找到他的胶鞋与手电。

林迟的返乡理由冠冕堂皇:

“办理失踪申报,继承房产。”

可他心里清楚,自己是被那阵潮声喊回来的。

白天,小城一切正常。

海鲜市场依旧腥气冲天,阿婆们把牡蛎壳堆成小山;

便利店的收音机播着二十年前的流行歌;

码头工人卸下一筐筐发亮的带鱼。

没人谈论黑潮,仿佛那只是林迟童年的噩梦。

傍晚,他拎着一袋橙子去派出所。

值班民警老赵把父亲的遗物装进塑料袋,推到桌边。

“你爸最后出现的地方是旧灯塔下的测潮站。

那晚他值夜,说仪器坏了,要自己下去修。

后来对讲机里只剩杂音。”

老赵压低嗓音:“有人说,看见他往海里走了。”

林迟盯着塑料袋:

一只胶鞋,一支塑料手电,还有一枚生锈的铜质罗盘。

罗盘的指针停在北偏东十五度,像被焊死。

林迟在祖屋住下。

木楼梯吱呀作响,墙上挂着母亲生前的水彩画:

灯塔、礁石、一只倒扣的小渔船。

画右下角写着日期:2014.8.10——十年前的今天。

夜里十二点,潮声又起。

比凌晨更响,门窗玻璃跟着共振。

林迟拎起手电,循声走到海堤。

月光下,海面像一块被撕裂的黑绸,

露出底下暗红的纹理。

堤岸的测潮桩上,刻度全部消失,

只剩一道新鲜的、锯齿状的咬痕。

那痕迹带着齿列,像有人用巨型梳子刮过木头。

林迟蹲下身,指尖摸到一撮湿沙,

沙里裹着几粒灰白的鳞片,

每一片都有指甲盖大,边缘呈半透明。

不是鱼,也不像贝类。

他把它们装进口袋,转身时,

看见灯塔的灯倏地亮了——

一束惨白的扇形光划过海面,

照出一道正在移动的脊背:

长逾十米,起伏如沙丘,

却一闪即逝,仿佛被光切掉半截。

次日清晨,林迟去市图书馆查资料。

地方志里,每隔二十年的八月中旬,

临汐会出现“黑潮返涌”,

持续三至五日,潮位异常,海色如墨。

最早记载在民国十三年:

“海中有影,长数丈,似鲛非鲛,

渔舟遇之则没,人呼为‘溯’。”

林迟拍下那页,又去找老渔民求证。

码头尽头,一位姓阮的独臂老人正补网。

老人听完描述,把针插在发间,

用剩下的那只手比划:

“‘溯’不是鱼,是旧海。

黑潮一来,旧海就浮上来,

把新海顶到天上,像翻书页。

你爸当年没告诉你?

你妈出事那晚,他也看见过。”

林迟喉咙发紧:“看见什么?”

老人吐出一口槟榔汁,压低嗓子:

“你妈在礁石上画画,

海里伸出一条胳膊,把她拽下去的。

那胳膊上全是眼睛,睁着,眨呀眨。”

林迟口袋里的鳞片忽然变得滚烫。

第三夜,林迟决定上灯塔。

通往礁盘的旧栈道布满牡蛎壳,

踩上去像走在一排钝刀上。

海风带着腥甜味,吹得他眼眶发涩。

灯塔门锁被撬开,铁皮上留着指甲挠过的痕。

他推门,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

旋转楼梯每五级就有一摊水渍,

像有人湿漉漉地爬过。

塔顶的灯室玻璃蒙着盐霜,

中央的控制柜却亮着——

屏幕闪着绿字:“手动模式,倒计时02:17:34”。

林迟伸手,发现操纵杆被人用铁链缠死,

链子上挂着一张塑封照片:

年轻的父亲抱着七岁的他,

背后是微笑的母亲,

她手里举着一幅未干的水彩画——

正是祖屋里那幅。

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歪斜的字:

“别让它上岸。”

林迟攥紧照片,忽然听见下方传来铁门砰响。

楼梯间回荡着湿脚板踏在钢板上的声音:

啪嗒、啪嗒、啪嗒。

灯光开始闪烁,像被心跳扰乱。

他退到墙角,摸出那把生锈罗盘。

指针忽然活了,疯狂旋转,最后指向地板。

地板下的铁板传来刮擦声,

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指甲抠钢板,

节奏越来越快,像暴雨砸窗。

林迟把罗盘贴在耳旁,

听见里面夹杂着一个女人的低语:

“阿迟……关灯……”

那是母亲的声音。

林迟关掉总闸。

灯室瞬间漆黑,只剩仪表盘残余的荧光。

楼下的声音停了。

一秒、两秒——

然后是一声极长的、带着水音的叹息,

像鲸鱼在深海里吐出最后一口气。

紧接着,整座灯塔开始倾斜。

不是地震,而是地基被抽走般的失重。

林迟抓住栏杆,听见礁盘下方传来岩石崩裂的脆响。

灯塔像一根被拔出的钉子,缓缓后仰。

玻璃炸裂,海水倒灌。

在坠入黑潮的前一刻,

林迟看见海面裂开了:

一整块海水像书页被掀起,

露出背面苍白的、布满眼睛的“旧海”。

那些眼睛同时看向他,

瞳孔里倒映着无数个年幼的他——

在沙滩上奔跑,在母亲怀里熟睡,

在父亲肩头伸手触灯塔的光。

下一秒,黑暗合拢,书页合上。

林迟坠入旧海,

像跌入一场十年前的噩梦,

只是这次,他没有醒来。

与此同时,城区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。

无人察觉,潮汐线在悄悄后退,

露出大片从未见过的灰白礁盘。

礁盘上,躺着无数枚鳞片,

每一片都映着尚未熄灭的城市残光。

而在更远的海平线,

一座新的灯塔正从水下升起,

塔身挂满湿漉漉的水草与断缆,

像从旧海寄来的、迟到的回信。

塔顶的灯光闪了三下,

然后长久地亮着,

像一双终于睁开的眼睛。

次日清晨,老赵在派出所门口打盹。

值班电话响了,是码头巡逻队。

“赵所,灯塔没了。”

“什么没了?”

“灯塔连根没了,礁盘崩了,

可海面平得像镜子,

压根看不出塌过方。”

老赵赶到码头,果然,

海平线空荡荡,只剩一圈白沫。

他忽然想起林迟,

拨通对方手机,却传来不在服务区提示。

老赵低头,看见脚边有一袋被潮水推上来的橙子,

每个橙子表面都刻着小小的、指甲划出的圈,

像眼睛。

他弯腰拾起一只,

橙皮下竟渗出淡淡的铁锈味海水。

老赵骂了句晦气,把橙子扔回海里。

橙子落水,没有溅起浪花,

而是悄无声息地沉下去,

像被旧海合上的另一页书。

一个月后,省报角落登了一则简讯:

“临汐市黑潮现象己消退,

失踪人数增至七人,包括一名返籍青年林某。

专家解释为一种罕见的‘密度跃层’导致的海水光学异常。

当地政府计划在原灯塔旧址新建一座观光平台。”

报纸被贴在图书馆的公告栏,

旁边有人用红笔写了一行小字:

“旧海不会消失,它只是学会了等待。”

字迹未干,像刚被泪水洇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