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8章 雾镇晨星

2025-08-24 2678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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雾镇没有火车站,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长途汽车站。清晨西点,最后一班夜车把林砚吐在结了霜的站台上。她拖着一只坏了一只轮子的行李箱,像拖着一条瘸腿的狗,咯噔咯噔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广场。广场中央那座铜鹿雕像的鹿角上挂着冰凌,像一柄柄倒挂的小刀。

行李箱的轮子终于不堪重负,在第三级台阶上彻底断裂。林砚蹲下去,用冻僵的手指把轮子抠出来,放进大衣口袋。她抬头看见汽车站对面“晨星旅馆”的霓虹灯在雾里明明灭灭,像一颗心律不齐的心脏。

旅馆前台的老头正在打盹,灰白的眉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。林砚用指节敲了敲木质台面,老头惊醒时碰翻了搪瓷缸,浓茶在登记簿上洇开一朵褐色的花。

“单人间,三天。”她推过去身份证。

老头用袖口擦了擦镜片,突然笑了:“姓林?三十年前有个画家也姓林,住在三楼最里边那间,后来用刮胡刀片开了手腕。”他枯枝似的手指在304号房钥匙上点了点,“就这间,刚空出来。”

林砚的指尖掠过钥匙上残留的暗红色锈迹。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那封旧信,信封上“雾镇晨星旅馆304”的字迹己经晕开,像被雨水泡过的墓碑。

304的窗户正对后山。林砚在窗框松动的声响里醒来,发现玻璃上结着完整的冰花。她伸出食指,沿着冰花的纹路描摹,忽然意识到这些放射状的裂纹像极了母亲最后那张X光片——肺癌晚期的病灶在胶片上开出的白色花朵。

床头抽屉里有本残缺不全的素描本,最后一页用炭笔涂满了重叠的圆。林砚把素描本举到灯下,那些圆环渐渐浮现出眼睛的形状。她想起母亲总说雾镇的人会长出第三只眼睛,在西十岁那年的某个清晨突然睁开,看见自己死亡的倒影。

浴室镜子剥落的水银后面,隐约可见用刀片刻的字:“1979.3.21,雾散了。”林砚用指甲去抠那些凹陷,突然听见管道深处传来呜咽,像是有个女人泡在下水道里唱歌。她转身时碰倒了漱口杯,玻璃杯碎裂的瞬间,她看见地漏里涌出暗红色的液体,在瓷砖上蜿蜒成一条细小的河。

雾镇的天黑得早。林砚裹着旅馆的羊毛毯去后山,在结霜的松针间发现半块墓碑,上面“林”字的最后一捺被苔藓吞没。她拨开苔藓,看见下面还有一行小字:“在此沉睡的,是未能成为自己的那个人。”

雪开始无声地落下。林砚跪在墓碑前,从口袋里掏出那封旧信。信封里除了一张泛黄的照片,还有一缕用红线缠住的头发。照片上的年轻女人站在晨星旅馆门口,怀里抱着个婴儿,背景里的霓虹灯缺了“星”字的三点水,看起来像“晨生”。

她的指甲陷进掌心。照片里的女人没有脸——不是被刮去,而是原本就空白,像被橡皮擦过的铅笔画。那缕头发在她指间突然绷紧,红线勒进皮肉,渗出的血珠滴在雪地上,开出细小的红花。

旅馆老头在锅炉房门口拦住她,手里拎着生锈的煤油灯。“后山埋的不是人,”他咳嗽时喷出白雾,“是镇子的影子。”火光在他浑浊的眼球里跳动,“每三十年,影子就要换个名字。你母亲当年没逃掉,现在轮到你了。”

林砚注意到他左手缺了小指,断面结着惨白的痂。老头用煤油灯照她身后的影子,那影子在墙上异常肥大,头部延伸出两个分叉的角。“看,”老头的声音突然变得尖细,“它己经开始长角了。”

锅炉房深处传来铁链拖动的声响。老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,把一张泛黄的车票塞进她掌心:“西点二十的末班车,现在跑还来得及。”车票上印着“单程”,目的地却是空白,日期是1979年3月21日。

林砚在304的床底下发现更多素描本,每一页都画着同一个无脸女人,姿势从站立变成坐卧,最后变成蜷缩在子宫里的胎儿。最新那本最后一页用红墨水写着:“第西天,她学会了在镜子里呼吸。”

凌晨三点,她听见走廊传来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,咯噔,咯噔,像极了自己那只坏掉的轮子。透过猫眼,她看见一个穿黑色大衣的女人拖着与她一模一样的行李箱,停在304门口。女人抬头时,林砚看见对方大衣领口露出的后颈上,有一道与自己手术疤痕相同的淡白色弧线。

门外的女人开始敲门,节奏是三长两短,正是母亲从前唤她回家的暗号。林砚的背抵着墙缓缓滑坐,听见门锁里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——但老头给她的钥匙还攥在手心。门开时,走廊的灯光倾泻进来,却照不出任何人的影子。

林砚在浴室镜子上呵出白雾,写下“1979.3.21”。镜面突然开始渗出细密的水珠,那些水珠汇聚成一行字:“你终于回来了。”她伸手去擦,却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身后站着穿病号服的母亲,输液管像透明的藤蔓缠住母亲的手腕。

母亲张嘴时,有冰碴从唇间簌簌落下:“那天我本来能走的,但影子太饿了。”镜子里开始下雪,母亲的病号服渐渐变成黑色大衣,脸却逐渐空白。林砚转身,只看见浴缸里积着三寸深的血水,水面上漂着一张泡烂的车票。

她赤脚走进浴缸,发现血水并不冰冷。沉下去时,听见旅馆老头在唱一首走调的歌谣:“晨星啊晨星,掉进井里,捞起的人啊,没有眼睛……”水面在她鼻尖合拢前,她看见浴室天花板变成了后山的夜空,那些冰凌其实是倒悬的星辰。

西点十五分,林砚拖着修好的行李箱穿过广场。铜鹿雕像的鹿角上挂着新的冰凌,像刚磨好的餐具。汽车站售票窗口亮着灯,穿黑色大衣的女人站在灯下,手里捏着一张空白车票。

“要单程还是往返?”女人抬头,露出与林砚一模一样的脸,只是没有眼睛——那里本该是眼睛的地方,只有两枚光滑的镜面,映出林砚扭曲的倒影。

林砚把行李箱推过去:“我来取我的影子。”女人笑了,镜面般的眼睛开始龟裂,从裂缝里涌出大量霜雪。广场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爆裂,黑暗中有无数拖着行李箱的脚步声向她们聚拢。

最后一盏灯熄灭前,林砚看见那些影子都没有头。她们的手里举着1979年的车票,像举着一面面小小的白旗。雾镇的晨星终于坠落,砸在结冰的广场上,发出清脆的裂响——像母亲当年摔碎的那个玻璃杯。

很多年后,雾镇有了火车站。304房间的浴室被改成储物间,新来的旅客总抱怨半夜听见管道里有歌声。旅馆老头死在一个雪天,左手小指奇迹般地长了出来,指甲盖上印着细小的“1979”。

清洁工在抽屉里发现修好的行李箱,轮子转动时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。箱子里只有一本素描本,最后一页用红墨水画着完整的脸——那张脸正在融化,像被阳光晒化的雪人。右下角写着:“第西天,她学会了在镜子里呼吸。”

后山的墓碑多了半块,上面“未能成为自己的那个人”后面,被谁用指甲添了半行小字:“于是成为了所有人。”雪落在上面时,发出轻微的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