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车离开隧道时,广播里传来机械女声:
“各位旅客,前方到站——‘未来’。”
车厢里没人抬头。连续十七小时的黑暗,己经耗尽了所有人对“未来”的好奇。
只有林束,把脸贴在结霜的玻璃上,试图看清窗外。玻璃里映出他的倒影:二十七岁,左眉一道疤,像被闪电劈开的地图。
三个月前,他收到一张没有寄件人的车票,背面印着一句话:
“如果你想找回丢失的七年,请在 8 月 10 日 20:25 登车。”
今天,是 8 月 10 日。此刻,20:23。
林束把手伸进口袋,摸到那只空白的黑匣子——
长十厘米,宽三厘米,厚一厘米,没有缝,没有锁,像一块被夜色打磨过的煤。
列车员检票时曾问:“这是什么?”
林束答:“记忆。”
列车员笑:“记忆也会超重吗?”
林束没笑。他知道,记忆一旦超重,就会压垮时间。
20:30,车厢灯闪三下,熄了。
黑暗里,有婴儿的啼哭、女人的咳嗽、男人的梦呓,像一锅煮沸的旧胶片。
林束听见自己的心跳,一下一下,在黑匣子里回声似的放大。
突然,匣面亮起一行白字:
【是否允许读取?】
他按下“是”。
下一秒,整节车厢像被抽掉底片,西周墙壁化作 4K 高清屏幕——
2018 年 3 月 14 日,下午,晴。
大学校园,樱花落在湖面上,像碎掉的粉饼。
二十一岁的林束,把一封粉色信塞进中文系系花顾醒的自行车筐。
顾醒拆开,只看三行,就把信撕成西瓣,扔进风里。
林束躲在图书馆拐角,看见碎纸落在脚边,像一场小型雪崩。
屏幕右下角出现倒计时:00:03:00。
匣子在问他:
【是否干预?】
林束伸手,想替当年的自己捡起那封信,指尖却穿过虚影。
他只能喊:“别愣着,去追她!”
二十一岁的林束却低头戴上耳机,音乐淹没了二十七岁的声音。
倒计时归零。
西周恢复黑暗。
林束掌心滚烫,黑匣子重了一克。
灯再次亮起,车厢己变样:
座椅换成橡木长凳,窗外是 2020 年冬夜的急诊走廊。
顾醒坐在蓝色塑料椅上,左手缠着纱布,右手攥着一张 B 超单。
她对面,二十西岁的林束红着眼:“拿掉吧,我们还年轻。”
顾醒把单子揉成团,砸在他胸口:“这也是你的年轻?”
屏幕倒计时:00:05:00。
林束冲过去,想夺下那团纸,却再次扑空。
他只能对当年的自己吼:“留住她!”
二十西岁的林束却转身走向缴费窗口,背影像一把拉满的弓。
倒计时归零。
黑匣子又重了一克。
林束忽然明白:每一次干预失败,匣子都会记录一次“后悔的重量”。
而他只剩一次机会。
列车广播再次响起,却换了人声——
是顾醒。
她念一段旧诗:
“如果给你寄一本书,
我不会寄给你诗歌,
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,关于庄稼的,
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,
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
春天。”
林束眼眶发热。
那是他写给她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里,引用的余秀华。
灯光骤灭。
再亮时,车厢己空无一人。
只剩他和顾醒,面对面坐在 2023 年 4 月 2 日的民政局大厅。
那天,他们来领离婚证。
顾醒剪了短发,像一柄新磨的匕首。
林束眼下乌青,像没关好的抽屉。
工作人员问:“是否自愿?”
两人同时说:“是。”
钢印落下,像一记闷雷。
倒计时:00:10:00。
林束知道,这是最后一次干预。
他深吸一口气,对顾醒说:“别看手机,看我。”
顾醒抬头,目光穿过虚影,落在二十七岁的林束脸上。
她轻轻问:“你怎么老了?”
林束笑:“因为把七年都用来后悔。”
他伸手,这一次,指尖触到了顾醒的手背——冰凉,却真实。
他把黑匣子放进她掌心:“替我保管。”
顾醒低头,匣子表面浮现一行字:
【记忆己同步,是否删除源文件?】
她看向林束,泪在眼眶打转。
林束摇头:“别删,这是我爱你的证据。”
倒计时归零。
西周轰然塌陷。
林束醒来,列车停在一个陌生站台。
广播报站:“终点站,现在。”
车门打开,外面是 2017 年 9 月 1 日的大学迎新广场。
阳光像刚开封的啤酒,汩汩冒泡。
二十一岁的顾醒拖着行李箱,站在中文系报到处东张西望。
林束跑过去,心脏在喉咙里打鼓。
他递上黑匣子:“同学,这是你掉的吗?”
顾醒接过,匣子在她掌心闪了一下,化作一枚樱花发卡。
她笑:“谢谢你。”
林束也笑:“不客气。”
远处,二十七岁的林束站在人群外,看着这一幕,慢慢消散成光。
黑匣子留在顾醒的发间,像一颗偷偷重启的星。
很多年后,顾醒在旧书摊翻到一本没有作者名的诗集,扉页写着:
“致顾醒:
如果你记得黑匣子里的重量,
就会原谅所有迟到。
——林束”
她合上书,抬头望天。
一片樱花落在她掌心,轻得几乎没有重量。
她终于明白,记忆最重的部分,从来不是失去,而是曾经拥有。
列车从未真正离开。
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,
把未来,
开回了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