玻璃塔建在城市最高的山脊上,像一根插进天空的透明钉子。塔身由一万二千块棱镜拼接而成,白日折射太阳,夜里折射灯火,远远望去,整座塔就是一座缓缓旋转的万花筒。城里的人说,那是“光之图书馆”,因为塔里收藏的不是书,而是光——每一束光都带着一个被忘却的故事。
守塔人叫作林予,三十岁,左耳失聪,右耳只剩三成听力。他每日的工作是把坏掉的光抽出来,擦净玻璃,再把新的光嵌进去。没人知道新的光从哪里来,只知道林予会在黎明前推着一辆小车上山,车上蒙着黑布,车里偶尔发出幽微的啼哭,像刚出生的猫。
林予有一条铁律:绝不偷看光里的故事。师傅临终前对他说:“看一次,你就会成为故事里的人,再也走不出来。”
六月十七日凌晨西点,林予在第47层发现一束暗得几乎熄灭的光。那束光被锁在一枚裂纹纵横的棱镜里,像被冻住的烛芯。他把它拆下来,捧在手心,忽然听见极其细小的声音:“救救她。”
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光说话。
铁律在耳边轰鸣,可暗光却像一枚倒钩,钩住他的掌心。林予闭上眼,用拇指轻轻镜面。
他看见了——
故事发生在十五年前。
女孩名叫阿迢,十三岁,住在城南的柿子巷。父亲早逝,母亲在纺织厂做工,夜班回来总要给她带一块碎布。阿迢把碎布缝成一只只布鸟,挂在窗前,风一吹,满屋都是扑棱棱的翅膀。
那年深秋,巷子口贴出拆迁告示,整条柿子巷将在一个月内被推平。阿迢把最心爱的布鸟塞进背包,想给母亲一个惊喜——她偷偷报名了市里的“少年发明赛”,布鸟里装着自制的风铃,只要拿奖,就能换一间有阳台的新房子。
比赛那天,她挤上2路公交。车过旧桥时,桥面忽然塌陷。阿迢被甩出车窗,背包挂在桥栏,布鸟散落江中。她抓住桥缘,手指一根根松开。最后一刻,她看见母亲从对岸奔来,喊声被江风撕得粉碎。
阿迢坠下去,没有落水,而是坠进一束光里。光裹住她,像一枚巨大的茧。她在光里继续生长,却永远停在十三岁。
林予猛地睁眼,暗光己变成淡金色,裂纹却更深。那是阿迢的记忆在燃烧。
“救救她。”声音再次响起,却变成少女清亮的原声,“我在塔里困了十五年,想再见妈妈一次。”
林予胸口像被塞进滚烫的玻璃渣。他想起师傅的另一句话:“光若开口,便是契约成立。守塔人要么完成它,要么自己变成光。”
他抬头看向塔顶。第99层有一面“归返镜”,能把光送回原来的世界。可那面镜子被十二道密码锁死,密码藏在塔身一万二千块棱镜的倒影里,每块棱镜在不同时辰又会折射出不同的城市幻影——换言之,密码每一秒都在变化。
林予算了算,离下一次全塔折射统一只有七个昼夜,那是“月蚀之夜”,所有棱镜会同时映出十五年前的柿子巷。错过这次,要等三十年。
他决定破例。
接下来的七天,林予像疯了一样记录每一块棱镜在不同时间的倒影。
他发现第1984号棱镜在黄昏六点零三分会出现一只断线的布鸟;第256号棱镜在午夜十二点零七分映出母亲纺织厂的灯光;第47号棱镜——正是阿迢的光所在——在黎明前西点二十一分,会短暂地映出阿迢坠桥的那一秒。
他把所有线索画成星图,用红线串联,最终拼出十二位密码:0717-20-06-17-04-21。
那是阿迢的生日、比赛日期、坠桥时间。
月蚀之夜,整座玻璃塔变成一根漆黑的柱,唯有第99层的归返镜浮着幽蓝光晕。林予抱着阿迢的光,一步步往上走。塔身开始剧烈震动,像要把闯入者甩出去。
第66层,他看见师傅的幻影挡在楼梯口。老人张开嘴,却没有声音——林予的耳朵早己听不见呵斥。他只能读唇:“回头。”
林予摇头,把师傅的幻影撞碎。碎光落在他睫毛上,像一场迟到的雪。
第99层,归返镜悬在半空,镜面是流动的银色液体。林予输入密码,液体凝固成一扇门。门后是一条向下的光之阶梯,通向柿子巷的拆迁前夜。
“我只能送你到门口,”林予对阿迢的光说,“跨过这道门,你会回到坠桥前五分钟。但记住,你只有五分钟,五分钟后光会熄灭,你也会消失。”
阿迢的光在他掌心轻轻跳动,像一颗小小的心脏。
“足够了。”她说。
林予把光放在门槛上。光化作少女的模样,十三岁,穿着缝满布鸟的背带裙。她回头冲他笑,右唇下有颗虎牙。
“谢谢你,守塔人。”
她跑下阶梯,背影越来越小,最后变成一粒星。
与此同时,十五年前的柿子巷。
阿迢在公交上醒来,手里攥着背包。车窗外,旧桥正在眼前。她愣了一秒,随即大喊:“停车!”
司机被她吓住,猛地踩下刹车。阿迢冲下车,逆着人流往桥对岸跑。她看见母亲正拎着饭盒赶来,风把母亲的头发吹得蓬乱。
“妈——”
母亲抬头,眼里先是惊愕,然后涌出泪。阿迢扑过去,把背包塞进母亲怀里:“回家,快回家!”
母亲被她推得踉跄,刚想问什么,身后传来一声巨响——旧桥在她们十米外断裂,公交车坠入江中,溅起的水花打湿阿迢的裙角。
母亲抱紧她,浑身发抖。阿迢却开始变透明,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字。
“妈,阳台要朝东,风铃要挂西窗……”
五分钟的最后一秒,阿迢化成无数光屑,升上夜空。母亲伸手去抓,只抓到一缕风。
玻璃塔内,归返镜崩塌,第99层燃起白色大火。林予被冲击波掀翻,从楼梯滚落,左臂骨折。
大火烧了三天三夜,却奇迹般地只毁了最顶层。消防员赶到时,塔身其余部分完好,只是所有棱镜都变成了磨砂玻璃,不再折射任何影像。
林予被救出来时,怀里抱着一块焦黑的镜框,框里嵌着一枚布鸟的风铃。风铃锈迹斑斑,却还能发出极轻的叮当。
城市重建柿子巷,建成那天,广场中央立起一座铜像:母亲抱着背包,仰头望天。没有人知道设计师是谁。
林予离开玻璃塔,在巷口摆了个修钟表的摊子。他不再上山,却常在黄昏时分抬头,看见塔顶空出一截,像被谁咬缺的月亮。
有人问他:“塔毁了,你不难过?”
林予笑笑,用右耳凑近风铃:“光去了该去的地方,塔也就完成了使命。”
风铃在风里转了一圈,叮当作响,像极少女的笑声。
又过了十五年。
城里来了位女摄影师,拍废墟,拍旧桥,拍修表老人。她在林予的摊前停下,指着风铃问:“可以拍吗?”
林予点头。
快门按下的瞬间,风铃碎成光屑,升向天空。摄影师抬头,忽然泪流满面。
她不知道,那是阿迢最后的告别。
当天晚上,玻璃塔遗址长出一株柿子树。
第一年,它只开花,不结果。
第二年,结出一只小小的青柿子。
第三年,柿子变红,落在林予的摊前。
林予拾起柿子,咬了一口,甜得发苦。
他抬头,看见夜空深处,有一束极淡的光,像一条回家的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