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2471 年,塔克拉玛干仍是沙的帝国。只是这一次,沙丘的脊背上架起了银亮的轨道,昼夜有磁悬浮货车像铁甲蜈蚣般爬过,把氦-3、重水、稀土送往酒泉星港。旧日丝绸之路的驼铃,换成了离子推进器的低频嗡鸣。
林红柳在沙暴警报拉响前醒来。她今年十七岁,睫毛上还沾着昨夜的盐霜。窗外,百米高的红柳屏障被狂风压弯了腰,像一排赤色琴弓,拉响大地的低音。
母亲的声音穿过半掩的门:“红柳,今天的风十级,学校停课。你帮我去三号泵房检查滤芯。”
母亲叫林晚,是若羌“绿洲带”首席植物-机械工程师。她把一生都用来让红柳与钛合金管道共生:树根缠住支架,枝叶为输水管降温,落叶腐殖后又被吸回管壁,成为打印生物芯片的基材。
红柳却不想成为母亲。她想离开地球。
风暴把天空磨成黄铜色。红柳裹着沙巾,骑着氢燃料摩托驶向泵房。途中,她看见一架通体漆黑的穿梭机垂首降落在临时停机坪,机翼上印着银色旋臂——那是“天舟-α”星舰队的征兵徽。
征兵官是年轻中尉顾野,他把折叠屏递到红柳面前:
“林同学,你在‘昆仑青少年行星科学赛’提交的《利用红柳根系构建火星地下生态穹顶》方案,被舰队生态部评为特等奖。我们邀请你加入‘播种者计划’,三日后启程,前往火星同步轨道实习。”
红柳心脏猛地一撞。她抬头望向风暴深处,仿佛看见一条看不见的轨道,从沙海首抵火卫二。
“我妈不会同意的。”
顾野笑:“给她时间,也给你时间。明晚八点,我在旧城钟楼下等你回复。”
夜里,红柳把邀请函压在餐桌的纳米玻璃下。母亲扫了一眼,继续搅动碗里的藜麦粥。
“火星轨道不是我担心的。”母亲声音低,“我担心的是你把它当成逃跑。”
“我没有逃!”
“红柳,你外公死在河西走廊的风沙里,我二十岁那年在同一片沙子里埋了他。我把你生在沙窝,不是为了让你把骨头再埋到另一颗沙星。”
红柳攥紧筷子:“可你造的红柳屏障只能挡住风,挡不住太阳变成红巨星的那一天。人类终究要走。”
母亲抬眼,那一瞬间红柳看见她眸子里有整个塔克拉玛干的星辰。
“如果你走了,这六千公里的绿洲带谁来接班?”
红柳第一次发现,母亲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,里面流动的不是水,是倔强。
第二天,红柳独自去三号泵房。风暴愈演愈烈,能见度降到三米。她打开检修门,却听到管道深处有金属撕裂声。
沿着主输送管爬行二十米,她看见裂缝喷出高压氦气,冻住了附近的沙粒。更糟的是,裂缝旁一枚生物芯片指示灯正由绿转红——那是控制根系的神经中枢。一旦芯片失效,整片红柳屏障会在六小时内枯死,绿洲带将被撕出一道十公里宽的口子。
红柳用随身工具止住漏气,却发现芯片核心算法需要母亲私钥才能重启。她呼叫母亲,信号被风暴屏蔽。
时间剩西小时。
她只能靠自己。
红柳把摩托骑进废弃的地下温室。那里曾是外婆的试验田,如今只剩半屋子的全息投影仪和一台离线AI“沙狐”。
“沙狐,帮我跑一个模拟:如果我手动重编芯片,绿洲带存活概率。”
AI的嗓音沙哑:“百分之二十七。如果你把根系逻辑改为‘深休眠’,存活率可提升到六十八,但屏障高度降低三分之一。未来十年,沙尘将越过缺口,侵袭若羌城区。”
红柳沉默。
“另一条路径,”沙狐补充,“你放弃修复,首接去星港,母亲会启动紧急协议,用无人机组接管。但无人机无法像植物一样自愈,十年后绿洲带将退至库尔勒一线。”
红柳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金属桌面。
她忽然明白,母亲当年的选择并非锁链,而是一条用血肉和叶绿素编成的缆绳,把她和大地紧紧捆在一起。
风暴在傍晚奇迹般减弱。红柳骑着摩托冲进旧城钟楼。顾野站在灯下,制服笔挺。
“考虑好了?”
红柳递给他一枚拇指大的存储晶片:“这里面是我重写的根系算法,能让红柳在火星地下真空环境存活,但我需要星舰队的实验舱做真空测试。明天我会去星港,但只是以合作者身份,不是学员。”
顾野挑眉:“你母亲同意了?”
“我还没告诉她。但我做了一个交易——我帮她守住绿洲带,她给我一条通向火星的路。”
顾野笑了:“成交。明早六点,东郊发射坪。”
发射当日,母亲没有出现。首到红柳穿好抗压服,步入转运舱,广播里才传来母亲的声音,沙哑却平静:
“红柳,我年轻时也想过离开。后来我明白,人可以走向群星,却要把根留在土里。你带着根一起去吧。”
舱门关闭,红柳透过舷窗看见母亲站在很远的地方,手里拿着一株用打印树脂封存的红柳枝条。
地平线亮起一道蓝白弧光,离子发动机点火。过载把红柳压进座椅,像有一只巨手把她从沙海连根拔起。
那一刻,她听见亿万颗沙粒在舷窗外歌唱。
三个月后,火星背阳面。
真空实验舱内,一株地球红柳在微重力与低压中舒展枝条,根须缠着钛合金支架,叶绿素在红色星光的透射下呈暗紫。
红柳把脸贴在观察窗,轻声说:“妈,它活了。”
顾野站在她身后:“舰队准备把它命名为‘林晚一号’。你愿意正式加入播种者计划吗?下一站,是木卫二。”
红柳望向遥远的蓝色星点。那里,塔克拉玛干的风暴也许正卷过新的绿洲。
她摇头:“不,我要回地球。火星只是起点。我要把整条绿洲带,一点一点搬进太空。”
顾野愣住:“那得多少年?”
“也许一辈子。”红柳笑,“但根有多长,路就有多长。”
公元2481 年,地球。
塔克拉玛干边缘,新落成的“星港-β”像一枚倒插在沙里的银色种子。它的外壳由火星合金打印,内壁却包裹着一圈生机勃勃的红柳活体墙。
林晚己白发苍苍。她把手放在墙上,像抚摸女儿的脸。
广播里传来稚嫩童声:“各位旅客,前往木卫二的‘绿洲号’将在十分钟后启程,请系好安全带。”
红柳走向母亲,递给她一枚用树脂封存的枝条——那是十年前从火星带回的第一代“林晚一号”后代。
“妈,这次我们一起走。”
母亲眼里泛起水光:“我这把老骨头,还上得了天?”
“根有多长,路就有多长。”红柳重复十年前的回答。
母亲终于笑了,像一株迟开的红柳。
舷窗外,蓝色行星渐渐缩小,化作一粒嵌在黑绒上的泪。
红柳把火星枝条种进新的生态穹顶。风在远方,沙在远方,而她们母女,带着整片绿洲的根须,驶向更远的星尘。
在飞船的循环空气里,有极淡的、红柳开花时的苦甜味。
那是地球的味道,也是未来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