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西点,淮城的雾像打翻的牛奶,顺着河埠头往下淌。老周把船篙稳稳地插入水里,竹节吱呀一声,像旧时门轴。船篷里蜷着一个瘦小的身影——十西岁的女孩阿弥,怀里抱着一只用蓝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盒子。
“再睡会儿,到江口还得两个时辰。”老周低声说。
阿弥摇头,把布包又搂紧一分。布包里装的不是金银,也不是密信,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搪瓷缸,缸底烧着一行褪色的红字:赠周雁来同志,1952。那是她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——老周口中的“雁来”,是阿弥从未谋面的父亲。
老周与雁来是战场上的生死弟兄。二十年前,他们在一次突击中失散,雁来留下怀孕的妻。老周复员后寻到孤儿寡母,便把自己活成了一只老蚌,用粗糙的壳把阿弥裹在里头。如今阿弥的娘病重,临终前只留下一句:“让你爸回家。”
可父亲早在失踪名单里躺了二十年。阿弥唯一能想到的“回家”,是把这只搪瓷缸带去江口——父亲当年最后出现的渡口,然后把它沉进江里。那是一个孩子与亡父的约定:你没能回来,我便把你的名字带回水里,让水带你回家。
雾越来越厚,船灯只剩一团昏黄。阿弥听见老周咳嗽,一声接一声,像破风箱。她想给他倒口水,却发现自己只带了那只搪瓷缸。
“周叔,喝一口?”阿弥怯怯地递过去。
老周盯着缸底那行字,忽然别过脸:“我不配。”
阿弥不懂。她只看见老周的肩膀在抖。半晌,老周抹了把脸,说:“当年若不是我踩了那颗雷,你爸就不用回头拽我,也不会……”
阿弥把缸子收回来,指尖碰到那行烧字,像摸到一块滚烫的炭。她忽然意识到,这只搪瓷缸对老周而言,不是遗物,是枷锁。
船到江心,雾却散了。东方撕开一线蟹壳青,水鸟贴着浪尖飞。阿弥解开布包,露出搪瓷缸。斑驳的釉面上,映出一张少女的脸,和另一张重叠的、陌生男人的脸——那是父亲留在她想象里的轮廓。
“爸,我带你回家。”阿弥低声念。
她蹲到船舷,刚要松手,老周却一把攥住她的腕子。老人眼里全是血丝:“再等等。”
阿弥怔住。老周缓缓跪在船板上,从怀里掏出一只更小的布包——层层揭开,是一枚生锈的军号,号嘴凹了一块。
“当年你爸吹的最后一次冲锋号,我捡回来了。”老周把军号贴在搪瓷缸旁,“让他带着号一起走。”
阿弥忽然哭出声。她从未想过,父亲除了名字,还能带走别的声音。
太阳跳出江面,一江碎金。阿弥和老周一人握一边,将搪瓷缸与军号并排放进水里。缸底的红字被阳光照得发亮,像重新烧起来。军号在水面打了个转,发出一声极轻的“嗡”,仿佛回应了二十年前未竟的号角。
水波漾开,两件遗物慢慢下沉。阿弥看见它们在水下相互依偎,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战友。她忽然懂了:父亲从未离开,他只是化成了水,化成了风,化成了老周沉默的后半生,化成了自己骨血里一声不响的倔强。
船往回划时,老周吹起了口哨。调子破碎,却依稀可辨——是当年冲锋号的旋律。阿弥跟着哼,哼着哼着就唱出了词:“向前向前向前,我们的队伍向太阳……”
老周回头看她,眼里映着一江碎金。他第一次对阿弥笑:“你爸唱歌跑调,你倒准。”
阿弥也笑,笑出一脸泪。她伸手抱住老周的腰,像抱住一棵被雷电劈过却仍旧站立的老树。老周僵了僵,终于把粗糙的手掌落在她发顶,轻轻揉了揉。
船靠岸时,己是正午。码头上人来人往,谁也没注意一老一少从船上走下来。阿弥回头望,江面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。可她知道,有些东西己经永远沉在水底,有些东西正在浮上来——比如老周不再佝偻的背,比如自己胸口那团不再灼烫却更持久的热。
回家的路上,老周忽然说:“阿弥,你愿不愿意跟我学撑船?我老了,想找个传人。”
阿弥愣了愣,随即脆生生答:“我愿意。”
很多年后,淮城有了第一座跨江大桥。桥墩打下的那天,阿弥己经能单手把船篙舞得生风。她站在船头,对着桥上学童吹口哨——还是那支冲锋号的调子。孩子们趴在栏杆上,好奇地往下看。有人问:“阿姨,那是什么歌?”
阿弥笑而不答。她抬头望天,仿佛看见一只搪瓷缸和一枚军号正顺着水流,穿过桥洞,一路向海。它们会在某个无名的入海口,与千万滴同样带着故事的水相遇,然后一起蒸发,变成云,再变成雨,落回淮城,落进每一条小巷,每一扇窗。
而父亲的名字,就藏在那场雨里,从此不必再被谁捞起,也永远不会被谁遗忘。
不必再被谁捞起,也永远不会被谁遗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