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如果雪落的速度是每秒五厘米,那么我该用怎样的速度,才能再次遇见你?”——题记.
2019 年的最后一场雪落在 12 月 31 日深夜,北京零下七度,胡同口的冰糖葫芦摊亮着一盏暗黄色的灯。
林羡把相机挂在脖子上,哈出的雾气在取景框里凝成一朵小小的云。她拍雪,也拍雪里的人。
她看见了他。
那人穿着黑色长款大衣,伞也没撑,雪落在他肩头也不拂。他站在告示栏前,仰头看一张寻猫启事——照片里那只白猫戴着红色项圈,和他冷清的侧脸一起被路灯镀上毛茸茸的边。
林羡鬼使神差地按下快门。
快门声惊动了对方。他偏头,雪花沿着他睫毛跌落。那一秒,林羡在取景框里看清了他的眼睛——极深的棕,像一块被冰水反复冲刷的琥珀,冷,却带着细小的裂纹。
“你……”她刚吐出一个字,男人己转身离开,背影被风雪吹得只剩一道黑色剪影。
林羡低头回看照片——照片里只有他的背影,肩头落满雪,像替他披了一件发光的斗篷。
林羡没想到,三天后,她会在父亲的心理诊所再次遇见他。
他坐在候诊区最角落,手里翻一本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指尖冻得发红。
父亲林述安介绍:“这是沈砚,我的新病人,睡眠障碍。”
又说:“阿羡,下周我要去上海参加研讨会,你替我记录几次治疗。”
林羡愣住——她虽拥有应用心理学硕士的文凭,却从未真正做过临床。
沈砚抬眼,视线与她短暂相接,像两片薄冰相撞,发出脆响。
他淡淡开口:“林小姐,请多关照。”声音低哑,像雪夜烧尽的炭。
第一次治疗,林羡紧张得手心全是汗。
沈砚坐在灰色沙发上,十指交叉放在膝头。
“沈先生,可以谈谈你的梦吗?”
“我梦见自己躺在冰层下面,听见有人敲冰面,一下,一下……可我睁不开眼。”
“敲冰的人是谁?”
“不知道。”他顿了顿,“也许是我自己。”
林羡记录完,抬头时,发现沈砚正盯着她手里的钢笔——那支笔是母亲留下的遗物,笔帽有一道细小裂痕。
“裂缝里会漏墨。”沈砚忽然说。
林羡一怔,果然看见自己虎口沾了一抹蓝。
她慌忙找纸巾,沈砚先一步递过来。
指尖相触,冷得像雪。
第二次治疗,沈砚带来一张照片。
照片里,一只白猫蜷缩在雪地,红色项圈鲜艳得像一滩血。
“我找到了它。”他说,“它死在第三天。”
林羡喉咙发紧。
“我把它埋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,雪盖在上面,像给它也盖了被子。”
“你难过吗?”
沈砚摇头:“我只是……不想再梦见它。”
那天结束,林羡送沈砚出门。
雪又开始下。
沈砚撑开一把黑伞,忽然问:“林小姐,你相信平行时空吗?”
林羡愣住。
“也许在某个时空里,它没死,我也没病。”
他笑了一下,那笑意像雪里划过的刀,薄且凉。
夜里,林羡把沈砚的照片扫描进电脑。
放大后,她发现猫项圈的背面绣着很小很小的字母——S&L。
她的心口莫名其妙地跳快一拍。
父亲不在的一周,北京连着下了三场雪。
林羡与沈砚的会面从诊室延伸到走廊,又延伸到诊所楼下的小花园。
沈砚的睡眠依旧糟糕,但开始能讲出更多细节:
“冰层下面,其实有一扇门,门后是一条很长的隧道,隧道尽头有光。”
“你走进去过吗?”
“没有,我怕光里什么都没有。”
林羡给他做放松训练,教他数呼吸。
沈砚学得快,却总是数到“七”就停住。
“七有什么特殊意义?”
沈砚沉默很久,说:“我母亲去世那天,是七号。”
第七次会面,沈砚带来一杯热可可。
“诊所的咖啡太难喝。”
林羡捧着纸杯,鼻尖被热气熏得发红。
“沈砚,你有没有想过,隧道尽头的光,也许不是死亡,而是出口?”
沈砚看她,目光像雪夜里的烛火,晃了一下。
“林羡,”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,“出口有没有人等我?”
林羡心口一烫,没回答。
2020 年 1 月 23 日,武汉封城的消息传来。
北京所有航班、高铁开始免费退票。
林述安从上海紧急飞回,当晚把林羡叫进书房。
“阿羡,沈砚的病例很特殊,他经历过重大创伤,移情风险极高,你不适合再单独见他。”
林羡低头不语。
第二天,她去诊所收拾资料。
沈砚却己在门口等她,手里拎一只透明盒子,里面装着那只白猫的项圈。
“我来还这个。”他说。
林羡鼻尖发酸:“沈砚,以后……我不能再给你做治疗了。”
沈砚“嗯”了一声,把盒子递给她。
盒子外壁贴着一张便签:
——“裂缝里会漏光。”
那天,北京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。
地铁停运,出租车爆满。
林羡与沈砚被困在诊所附近的 24 小时书店。
书店暖气不足,两人并肩坐在落地窗边,看雪把世界涂成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。
“沈砚,你怕死吗?”
“我怕的是,到死都没人记得我。”
林羡侧头看他,轻声说:“我会记得。”
沈砚的指尖在膝盖上颤了一下,随后慢慢覆上她的手背。
十指相扣,像两片雪终于在半空相遇。
凌晨西点,雪停了。
沈砚靠在林羡肩头睡着,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冰晶。
林羡不敢动,怕惊醒他,也怕惊醒自己。
她想起父亲说的话:
“创伤后移情,本质是病人把对过去重要客体的情感,投射到治疗师身上。”
可她清楚地知道,自己对沈砚的心疼,并非来自任何专业判断。
沈砚醒来时,窗外己有清雪车轰鸣。
他低头,看见林羡依旧保持那个姿势,肩膀僵得发麻。
“傻瓜。”他声音哑得厉害。
林羡笑:“我收了治疗费,服务周到。”
沈砚却忽然伸手,把她揽进怀里。
“林羡,”他的呼吸落在她耳后,“如果我说,隧道尽头的光是你,你怕不怕?”
林羡闭上眼,眼泪砸在他大衣第二颗纽扣上。
“怕。”她哽咽,“但更怕光熄灭。”
疫情来势汹汹,诊所关闭,小区封闭。
沈砚被公司派去援建火神山医院的设计,连夜离京。
林羡去送机,隔着口罩,谁也不敢用力拥抱。
沈砚把那只项圈塞进她掌心:“替我保管。”
林羡点头,喉咙像被雪堵住。
之后的日子,像一部默片。
沈砚每天凌晨三点发一条报平安的微信:
——“今日无新增高热,勿念。”
林羡回:
——“裂缝里漏的光,够我撑到天亮。”
2 月 14 日,北京飘起雨夹雪。
林羡收到沈砚的快递——一本《追忆似水年华》第一卷,扉页写着:
“读到 127 页,折角的那行字,送给你。”
她翻到那一页,是法语原句:
“真正的发现之旅,是看见新的眼睛。”
下方有沈砚的中文小字:
“我的新眼睛,是你。”
3 月,疫情趋稳,火神山休舱。
沈砚回京那天,林羡却因小区有密接,被集中隔离。
两人隔着两道铁栅栏,像隔着一个时空。
沈砚瘦了,眼下青黑,却对她笑:“我带了糖葫芦。”
林羡隔着口罩咬了一口,山楂酸得她首皱眉,眼泪却涌出来。
解除隔离那天,是 4 月 4 日,清明节。
沈砚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等她。
雪早化了,树干上冒出嫩芽。
沈砚手里捧一只纸箱,里面蜷着一只小白猫,红色项圈是新的。
“它叫小七。”沈砚说,“以后我们一起养。”
林羡蹲下去,指尖碰到猫软乎乎的爪子,眼泪砸在猫背上。
那天夜里,沈砚第一次完整地讲起他的过去:
——母亲抑郁自杀,他七岁,亲眼看见浴缸里的水被血染红;
——父亲再婚后,他像多余的家具,被送去加拿大读书;
——那只白猫是他在蒙特利尔唯一的朋友,却在去年冬天走失;
——他回国,是为了找猫,也是为了找自己。
“林羡,我梦见的那扇门,其实是我母亲的浴室门。”
“那光呢?”
“是你敲破冰面的声音。”
2021 年初春,北京又下雪。
林羡与沈砚并肩走在后海,小七趴在沈砚肩头,像一团会呼吸的云。
沈砚的睡眠依旧不算好,但不再梦见冰层。
“最近梦到什么?”
“梦见我们在雪地里盖房子,屋顶是透明的,可以看见极光。”
林羡笑:“那房子里有我吗?”
“有,你在厨房煮可可,小七在沙发打呼噜。”
“沈砚,”她站定,“我们结婚吧,就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。”
沈砚愣住,雪花落在他睫毛,像替他眨眼。
“好。”他说,“到时候,我请你吃冰糖葫芦,赔你一辈子。”
2022 年 12 月 31 日,北京零下五度。
沈砚在胡同口支了个小小的糖葫芦摊,招牌写着“只卖一支”。
林羡穿着白色婚纱,小七的红色项圈换成了粉色。
沈砚把唯一一支糖葫芦递给她,山楂上浇了巧克力,写着小小的“S&L”。
“沈太太,余生请多关照。”
林羡咬下一颗,酸到眯眼,却笑得比糖衣还甜。
他们牵着手,走到老槐树下。
树干上刻着两行新字:
——“雪落时,请爱我。”
——“雪化时,我己爱你。”
小七在雪地里打滚,项圈上的铃铛叮当作响。
风把雪花吹成漫天流萤,落在两人相握的手背,瞬间化成水,像替他们流泪。
沈砚低头吻林羡,睫毛扫过她的脸颊,带着雪的凉,呼吸却是热的。
“林羡,”他低声说,“谢谢你,替我融化整个冬天。”
林羡踮脚回吻:“也谢谢你,让我相信裂缝里真的能漏光。”
雪继续落。
时间一秒一秒过去,像电影最后的慢镜头。
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怎样,但他们知道——
只要彼此还在,雪永远不会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