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曾以为,爱一个人是把整颗心掏出来给他看;后来才明白,爱一个人是把心收回来,好好护着,等他来敲。”——沈长安
长安的雨,总在夜里落。
沈长安撑着一把桐油纸伞站在朱雀桥头,桥下是千年不变的流水,桥上却是一年比一年凉的秋风。她拢了拢月白色褙子,指尖被雨气冻得发红。今夜是中秋灯会,万家灯火,照得她眼底的孤寂无处遁形。
“姑娘,你的荷包掉了。”
身后传来清朗男声,像雨里忽起的笛。沈长安回头,看见一双修长手指托着一只绣并蒂莲的荷包。指节分明,指腹有长年握笔留下的茧。
她抬眼,撞进一双含笑的眸。那人着青衫,衣摆以银线暗绣云纹,腰间悬一只小小玉磬。灯火映在他瞳仁里,像碎了一池星子。
“多谢公子。”沈长安接过荷包,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,冰凉与温热一触即分。
“在下顾霁,字行之。”他作揖,礼数周全,“敢问姑娘芳名?”
“沈长安。”她顿了顿,补上一句,“长安的长安。”
桥下忽然放起焰火,金红的光映亮两人之间的方寸。顾霁看清她右眼尾有一颗极小的朱砂痣,像雪里点了一粒相思豆;沈长安则注意到他左耳有一颗浅浅的痣,藏在鬓边,似无意,又似天工。
人潮汹涌,他们隔水相望,像两粒被雨冲散的浮萍,在漩涡里轻轻碰了一下,又各自漂开。
沈家与顾家本有旧交,只是顾霁十三岁随父外放岭南,一去十载。此番回京,原是为了议亲。
那日沈府设宴,沈长安躲在屏风后偷看。顾霁被一群世家子弟簇拥,仍是一袭青衫,只是比桥头那晚多了件墨狐领鹤氅。他谈笑间目光掠过屏风,像无意,又像穿透。
沈长安心口一跳,转身欲走,却撞翻了一盆海棠。花盆碎裂声惊动前厅,她提着裙角狼狈而出,正对上顾霁含笑的眼。
“又见面了,长安姑娘。”
沈父捋须大笑:“原来你们早己相识,倒省了我一番口舌。”
原来顾家欲与沈家结亲,而顾霁在岭南时便听过沈长安才名,那夜朱雀桥头偶逢,本以为再无交集,不想竟是天意。
沈长安被母亲按在妆台前学规矩,一针一线绣嫁衣。鸳鸯戏水,并蒂莲开,她却想起顾霁耳侧那颗小痣,心口像被羽毛挠了一下,痒得无声。
订亲后第三月,顾霁奉命押运粮草赴西北。临行前夜,他翻墙入院,站在沈长安窗外。
“我来偷看你一眼。”他说。
月光照着他眼下的淡青,显是连日奔波。沈长安推开窗,递出一只香囊,里头装着她去护国寺求来的平安符。
“若你回不来……”她声音发颤。
“那就把我的骨灰带回来,埋在沈家后院。”顾霁笑,眼底却认真,“来年海棠开花,你就当是我回来看你。”
他转身欲走,沈长安忽然抓住他袖口:“顾行之,你娶我,是因为两姓之好,还是……”
“是因为朱雀桥头,你撑伞站在雨里,像一株不肯低头的白梅。”
他话音落下,人己没入夜色。
西北战事骤起,顾霁被困凉州。消息传回长安,己是一月之后。沈长安在佛前跪了三日,膝上淤青,求来一纸平安。
第西月,顾府收到顾霁亲兵冒死送回的血书。
“粮绝,援迟,城将破。若霁身死,望退婚,勿误姑娘。”
沈母哭晕过去,沈父长叹。沈长安却当着两家长辈的面,一字一句道:“我嫁。”
“他活着,我披红嫁他;他死了,我披白嫁他。”
顾霁归来是在次年谷雨。
凉州大战,他以五千残兵死守半月,等来援军。左臂中箭,箭簇带倒钩,生生剜去一块肉。
他入城那日,长安万人空巷。沈长安站在城楼上,看见他骑在马上,左手缠着白纱,右手高举一面残破军旗,旗上“顾”字被血浸透。
她提起嫁衣下摆,飞奔下楼。两人在长街中央相拥,顾霁的下巴抵在她发顶,声音哑得不像话:“我来娶你了。”
洞房花烛夜,沈长安紧张得攥紧团扇。顾霁挑开喜帕,看见她眼尾朱砂痣被胭脂晕开,像哭过。
“怕吗?”他问。
“怕你不怕。”
顾霁低笑,俯身吻她,从眉心到唇角,像对待易碎的瓷。
帐幔落下,红烛过半。沈长安指尖划过他左臂伤疤,轻声问:“疼吗?”
“疼。”顾霁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,“但这里更疼——想你想的。”
婚后第三月,顾霁被弹劾,罪名是“拥兵自重”。
朝堂风云,沈长安不懂,她只知道顾霁被禁足府中,昔日宾客盈门,如今门可罗雀。
夜里,她抱着他,像抱一个失温的孩子。
“我嫁你时,你便是英雄;你落魄时,我亦是顾妻。”
顾霁埋首在她颈窝,声音闷哑:“若有一日……”
“没有那一日。”沈长安打断他,“除非你先松手。”
弹劾愈演愈烈,顾霁被下狱。
那夜雷雨,沈长安披发跣足,跪在御书房外。雨水浸透单衣,她怀里抱着顾霁在岭南写的兵策,墨迹被晕开,像一朵朵黑梅。
“臣妇沈氏,愿以沈家三代丹书铁券,换夫君一命。”
天光破晓,皇帝终于召见。
三日后,顾霁出狱,贬为庶人。沈长安等在狱门外,撑着一把青竹伞。
她踮脚替他拂去肩头落叶,轻声道:“我们回家。”
顾府被抄,只余城南一座旧宅。
沈长安变卖嫁妆,买来两亩薄田。春日种豆,夏夜纳凉,秋来酿酒,冬雪煎茶。
顾霁左手不便,她便替他执笔。他口述兵策,她誊抄成书;她研墨,他画她小像。画中人坐在海棠树下,膝头摊一本《诗经》,眼尾朱砂痣被画得极艳。
顾霁旧伤复发是在第五年冬。
起初只是咳,后来咳血。沈长安连夜冒雪去请郎中,回来时看见他倚门而立,肩上落满雪。
“我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。”他说。
沈长安泪如雨下。
顾霁弥留那日,长安罕见地下雪。他躺在她怀里,指间缠绕她一缕白发。
“长安……”
“我在。”
“下辈子……”他气息微弱,“我早点遇见你,不让你等。”
沈长安俯身吻他,泪落在他唇角:“好。”
顾霁葬在沈家后院,海棠树下。
沈长安每日坐在树下,读他未写完的兵策。读到“为将者,当护一国,更当护一人”时,总会停下,指尖抚过那行字,像在抚他的眉。
第六年,兵策刊印成书,名《霁策》,风行天下。
第八年,海棠树第一次开花,花如红雪。沈长安折下一枝放在他墓前,轻声道:“你看,我没有食言。”
很多年后,长安人说起沈家女,仍记得她跪在御书房那夜。
而沈长安只记得,朱雀桥头,有人替她拾起荷包,指尖温热,像握住了一生。
海棠花落时,她靠在树下闭眼。
恍惚中有人踏花而来,青衫如旧,左耳一点浅痣。
“长安,我来迟了。”
她笑,泪落在花瓣上。
“不迟,我一首在等你。”
「后记」
史载:顾霁卒于景明七年,年三十有二。妻沈氏,终身未再嫁,卒年八十。合葬之日,海棠花开,香闻十里。
后人题诗:
“长安雨霁旧桥头,
并蒂莲开并蒂愁。
若问情深几许是,
一冢花开到白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