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若命运是一袭缝满纽扣的旧衣,那最后一枚纽扣,往往缀在人心最隐蔽的褶皱里。”
——摘自《云岭镇裁缝笔记》
七月的云岭镇,空气像被反复揉搓的棉布,皱巴巴地贴在皮肤上。镇口那棵歪脖子香樟树下,沈小满把最后一包行李塞进客车行李箱,抬手抹了把汗。她今天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,领口缺了一枚纽扣——那本是母亲缝的,去年冬天母亲走后,纽扣也跟着不见了。
客车司机叼着牙签催促:“走不走?再不走雨就来了。”
沈小满最后望了一眼镇口的路牌。蓝底白字的铁皮牌上,“云岭镇”三个字掉漆严重,像被谁啃过一口。她想起十二岁那年,母亲牵着她的手站在同一块路牌下,说:“小满,等妈妈攒够钱,就带你去看海。”如今海没见到,母亲先成了盒子里的一把灰。
车启动时,天空滚过一声闷雷。沈小满摸出手机,屏幕亮起一条未读短信——发件人:顾远山。
“纽扣找到了,在老宅樟木箱底。你确定不要了吗?”
她拇指悬在屏幕上方,最终没回。窗外,香樟树的影子被雨点砸得支离破碎。
顾远山站在沈家老宅的堂屋里,手里捏着一枚贝壳纽扣。纽扣边缘磨得发亮,中间有一道裂纹,像一道细小的闪电。老宅的木地板在他脚下吱呀作响,雨水从瓦缝渗进来,在八仙桌上洇出深色的圆。
他记得第一次见沈小满,是十年前的立夏。那天他跟着父亲来送做寿衣的布料,看见一个瘦巴巴的小女孩蹲在门槛上,用粉笔在水泥地上画格子。她画一会儿,抬头冲他笑:“你会跳房子吗?”他摇头,她便拉他一起跳,首到母亲举着扫帚从厨房冲出来:“小满!新裙子又蹭脏了!”
那年顾远山十西岁,沈小满十二岁。后来他们一起上学,一起在香樟树下写作业。沈小满总爱在作业本角落画纽扣,圆的方的,带花纹的带字母的。她说:“衣服缺了纽扣,就像人缺了记忆,风一吹就散。”
此刻,顾远山把纽扣放进衬衫口袋,听见身后有脚步声。回头,是沈小满的姑姑沈桂芳,手里端着一碗姜汤。
“远山,喝完暖暖身子。”沈桂芳眼角堆满皱纹,“小满这孩子,心硬得像晒干的豆子。她妈走那天,她一滴泪没掉,只抱着樟木箱不撒手。”
顾远山没说话。他想起葬礼那天,沈小满站在火葬场门口,突然问他:“人烧成灰以后,纽扣会不会也化?”他当时答不上来,此刻依旧答不上来。
雨下到第三日,云岭镇的石板路长出青苔。顾远山踩着湿滑的路面,来到镇中心的“福记纽扣店”。这家店比他还老,木门上的红漆剥落得像烫伤的皮肤。店主林阿福是个驼背老头,听说年轻时在上海滩给洋人做过西装。
“要贝壳的?木的?还是骨角的?”林阿福用镊子夹起一排纽扣,像展示珠宝。
顾远山掏出那枚纽扣:“想配个一样的。”
林阿福对着光看了看,摇头:“老货了,现在没人做这种。除非……”他压低声音,“除非去后山找周疯子。”
周疯子本名周德海,曾是省里服装厂的打版师,后来疯了,住在后山废弃的碉堡里,据说半夜会对着缝纫机唱歌。
顾远山冒雨上山。碉堡门口堆着空罐头盒,周德海正蹲在门槛上磨一把剪刀。听见脚步声,他抬头,乱发下的眼睛亮得吓人:“来做衣服?”
“来找纽扣。”顾远山递上贝壳纽扣。
周德海突然笑了,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:“这是沈家那丫头的吧?她妈当年在我这儿订过旗袍,用的就是这种纽扣。”他转身钻进碉堡,半晌捧出个铁盒,里面躺着七八枚同款纽扣,有的完好,有的缺角。
“十块钱三枚。”周德海用剪刀柄敲铁盒,“不过你得告诉我,那丫头是不是要走了?”
顾远山愣住。
“她妈走那天,她来买过纽扣。”周德海把纽扣倒在顾远山手心,“她说,要缝满一件外套,带去很远的地方。”
暴雨在第七日升级为山洪。镇政府用大喇叭喊撤离,顾远山却逆着人流往沈家老宅跑。水己漫过脚踝,他看见沈小满站在香樟树下,怀里抱着樟木箱,像抱着一块浮木。
“你疯了?!”顾远山拽她胳膊。
沈小满甩开他:“箱子里有我妈的旗袍!”
洪水冲垮路旁的篱笆,一只白鹅扑棱着翅膀掠过。顾远山突然吼:“你妈死了!旗袍再贵也是布!”
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。沈小满的眼睛在雨里亮得刺眼,像两盏快燃尽的灯。她蹲下身,打开樟木箱——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排贝壳纽扣,每一枚都用细线穿着,像一串被时间遗忘的牙齿。
“我妈说,等纽扣攒够一百枚,就带我去海边。”沈小满的声音混在雨里,“她骗人。”
顾远山的衬衫湿透了,口袋里的纽扣硌着胸口。他蹲下来,一枚一枚捡起樟木箱里的纽扣,放进自己口袋:“现在有了。我们走。”
镇小学的体育馆成了临时避难所。顾远山和沈小满挤在角落,身上盖着救灾发的蓝格子毯子。孩子们在旁边玩捉迷藏,笑声尖利得像碎玻璃。
沈小满数着纽扣:“八十七、八十八……还差十二枚。”
顾远山从口袋掏出周德海给的纽扣:“加上这些,够一百了。”
沈小满突然哭了。不是嚎啕,是安静的,眼泪一颗颗砸在纽扣上,像一场室内的雨。
“我妈最后那天,”她哽咽着,“把旗袍上的纽扣全拆了,说要重新缝。结果……”她没说完,但顾远山明白——癌症晚期的人,哪有力气再缝纽扣?
天亮时,雨停了。阳光透过体育馆的破窗照进来,照在两人之间的一百枚纽扣上,每一枚都闪着细碎的光。
一个月后,顾远山在火车站检票口追上沈小满。她剪了短发,牛仔外套上钉满了纽扣——白的、粉的、带螺旋纹的,像一片袖珍的星空。最中间那枚,是当初缺的那枚。
“我买了去厦门的票。”沈小满晃晃手里的车票,“听说那里的海很蓝。”
顾远山递给她一个信封:“周疯子给的。他说你妈的旗袍改好了。”
沈小满拆开,里面是一张照片:年轻的母亲穿着月白色旗袍,站在海边,风吹起裙摆,像一瓣被浪推上岸的贝壳。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——“给小满,纽扣会记得”。
火车鸣笛时,顾远山突然问:“那件外套,还缺纽扣吗?”
沈小满踮起脚,在他领口发现一粒松动的纽扣。她笑着咬断线头,把最后一枚贝壳纽扣缝上去:“现在不缺了。”
列车驶离站台,顾远山摸着那枚纽扣,想起母亲说过的话:“人这一生,总要缝几枚纽扣在别人的衣服上,才算没白活。”
后来,云岭镇的人常看见一个穿牛仔外套的姑娘,在香樟树下教人跳房子。她衣服上钉满纽扣,每一枚都能讲出故事——关于洪水,关于碉堡里的疯子,关于一个男孩在暴雨中递出的手。
而顾远山的裁缝铺门口,挂了一块新招牌:
“远山改衣——专缝最后一枚纽扣。”
【尾声】
很多年后,沈小满在厦门开了一家纽扣博物馆。入口处的展柜里,摆着一百枚贝壳纽扣,旁边有行小字:
“这些纽扣曾属于一个母亲,她曾许诺带女儿看海。如今,海每天都来,母亲也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