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人一生会下很多场雨,但总会有一场雨,停在你心里再也不走。”
——题记
2025年的八月,江城比往年更闷。气象台连发西天橙色预警,雨却迟迟不落,像故意吊着人胃口。沿江的老房子被潮气泡得发胀,木门一推就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委屈声。
鹿远舟蹲在门槛上,把最后一箱旧书码好,抬头看见对门 402 的灯亮了。那间屋子空了三年,灯光一闪一闪,像随时会熄灭的萤火。
“新租客?”他自言自语。
话音刚落,雨来了。
先是一滴,砸在龟裂的水泥地,炸成一朵浑浊的花;紧接着万箭齐发,天像漏了底。鹿远舟忙不迭把箱子往屋里拖,雨水顺着他的后颈往下淌,冰凉里带着一点痒。
这时,一把黑伞停在他头顶。伞柄上缠着暗红色丝线,被雨一淋,颜色愈发深。
“需要帮忙吗?”
声音不高,却穿透雨幕。鹿远舟抬头,看见伞下的女人——白 T 恤、牛仔阔腿裤、球鞋被雨水洇出更深的蓝。她左手提着一只 24 寸行李箱,右手替他扶住纸箱。
“谢谢。”鹿远舟愣了半秒,“对门 402?”
“嗯,今天刚搬。”她点头,“我叫许洄,洄游的洄。”
鹿远舟后来才知道,“洄”是回到原地的意思。
许洄搬来的第一晚,整栋楼断电。
楼道里黑得像被墨汁灌满,鹿远舟举着手机电筒挨家挨户送蜡烛。走到 402,门虚掩着,缝隙里透出烛火摇晃的橙。
他敲门:“许小姐,蜡烛。”
门被拉开,许洄赤脚站在木地板上,脚踝处贴着创可贴。她接过蜡烛,却没有道谢,而是侧身让出一条缝:“要不要进来坐坐?我刚煮了姜茶。”
姜茶辛辣,混着雨味。许洄的家当极简:一张折叠桌、两把椅子、一只旧皮箱当茶几,上面摊着一本卷边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。书页泛黄,扉页有人用钢笔写了一行字:
——给许洄,愿你永远记得归途。
字迹被水渍晕开,像哭花的妆。
“前男友?”鹿远舟用眼神示意。
“哥哥。”许洄把茶杯推给他,“他死了,三年前。”
雨声忽然变得很近,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鼓膜敲在心脏上。鹿远舟想说节哀,又觉得俗套,最终只是握住杯子,让热度从掌心漫到指尖。
那一夜,他们聊到凌晨三点。许洄说她从小在江城长大,十七岁离开,去北方学气象;哥哥留在本地做水文监测。三年前,长江突发秋汛,哥哥连夜巡堤,被暗流卷走,连尸体都没找到。
“所以你又回来了?”
“嗯,想看看他最后看到的世界。”
烛火燃到尽头,屋里只剩雨声。鹿远舟起身告辞,走到门口,听见身后许洄轻声说:“其实,我小时候就住这栋楼,501。”
他回头,门己经关上,只剩一缕青烟从门缝里钻出来,像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再见。
鹿远舟翻出童年的相册,果然在 2005 年那张“六一”汇演合影里找到许洄。她站在最后一排,扎歪了的马尾,嘴角沾着红色颜料,像偷吃了草莓酱。
那时他七岁,她六岁。他们一起在这栋筒子楼里追过蜻蜓,用粉笔在墙上画歪歪扭扭的“家”。后来许洄父母离异,母亲带她去了外省,再无音讯。
鹿远舟把照片扫描,发微信给许洄:“原来我们早就认识。”
两分钟后,许洄回了一张照片——是同一合影的另一半,她站在鹿远舟旁边,手里攥着半根棒棒糖。
“你那天抢了我的糖。”
“赔你。”鹿远舟下楼买了两根阿尔卑斯特浓牛奶味,挂在 402 的门把手上。
次日清晨,门口多了一张便签:
“糖收了,账清了。今晚有空吗?陪我去个地方。”
落款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蜻蜓。
许洄带他去的是江堤。
夜里的长江像一条被揉皱的锡箔纸,偶尔有运沙船的灯光划破黑暗,又很快被浪吞没。风裹着水汽,吹得人骨头缝里都渗出寒意。
许洄从背包里掏出一盏煤油灯,点燃后放在石阶上。火苗只有豆大,却固执地亮着。
“哥哥失踪那晚,我也在这里。”她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水鬼,“他最后一条短信说:‘灯别灭,我顺着光回来。’”
可灯还是灭了。搜救队说,人被漩涡卷走后,三分钟就会失去意识。
许洄蹲下身,把一封折成纸船的信放进江里。信纸是防水的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。
“写了什么?”
“道歉。”她低头,“那年我执意要走,哥哥追到火车站,把这本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塞给我,说‘想家了就回来’。可我七年没回来,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。”
纸船漂出五米,被一个浪打翻,灯焰晃了晃,灭了。
鹿远舟突然抓住她的手:“走吧,雨大了。”
许洄没动,雨水顺着她的睫毛往下滴,分不清是雨还是泪。
“远舟,你相信人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吗?”
“我不信河流,”他答,“但我信你。”
之后的日子,江城像被按下了暂停键。雨下下停停,他们一起修好了 402 的灯管,一起把鹿远舟的旧书搬到楼顶晒霉,一起在菜市场和小贩讨价还价。
许洄在气象局找了份临时工作,每天清晨五点出门,穿一件宽松的衬衫,袖口卷到小臂,露出腕间一串檀木珠子。鹿远舟则在隔壁街的旧书店做店长,下班后会绕到气象局门口,假装“顺路”买一杯她爱喝的冰美式。
八月十五,月亮瘦得像一瓣被啃过的橘子。许洄加班到十点,出来时看见鹿远舟蹲在台阶上打瞌睡,怀里抱着她的外套。
“傻子,怎么不回去?”
“怕你忘带伞。”他揉揉眼睛,把外套披到她肩上。
那晚,他们第一次牵手。
手心相贴的温度让许洄想起十岁那年,鹿远舟把最后一支冰棍掰成两半,大的那块给了她。
“远舟,”她轻声说,“如果雨一首不停怎么办?”
“那就一起淋到晴。”
八月二十日,气象台发布红色暴雨预警。
长江水位逼近警戒线,沿江低洼区开始疏散。鹿远舟帮许洄把重要物品打包,却找不到那本《追忆似水年华》。
“在哥哥房间。”许洄说。
他们冒雨赶到水文站宿舍——一栋被遗忘在拆迁边缘的红砖楼。走廊里堆满沙袋,墙皮剥落处露出“1998”的字样,那是上一次特大洪水的纪念。
许洄用钥匙拧开 203 的门,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书桌上摊着一张江堤水位图,红笔圈出的日期停在三年前。
书在枕头下,扉页又多了一行字,墨迹新鲜:
——如果我回不来了,把我和书一起烧掉,骨灰撒在江里。
落款:许潮生。
许洄的手指发抖。
“他早就知道。”她喃喃,“知道我会回来。”
暴雨在凌晨两点达到峰值。
整座城仿佛泡在水里,路灯短路,西周漆黑一片。鹿远舟接到电话,说上游一处闸门承压超限,可能决堤,需要志愿者加固子堤。
许洄二话不说换上雨衣。
子堤在江对岸,车子开到半截就被淹了。他们蹚水前进,雨水没过胸口,像无数冰冷的手拽着脚踝。
现场混乱,沙袋供不应求。许洄突然指着远处:“看!”
一艘被冲散的运沙船卡在桥墩下,船舱里还有几十吨沙石。
“用船堵缺口!”
二十分钟后,船被拖到决口处。许洄爬上船头,把缆绳系在护栏,回头对鹿远舟喊:“推!”
就在这时,一股暗流猛地撞上船身。缆绳断裂,许洄被甩进江中。
鹿远舟想都没想就跟着跳了下去。
水黑得像墨,他抓住许洄的手腕,却被漩涡往深处拽。许洄拼命蹬水,把鹿远舟往上一托——
“活下去!”
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。
许洄的遗体三天后才找到。
她双手紧握,指间缠着那根暗红色伞柄上的丝线。
鹿远舟在江边坐了一夜,天亮时,雨停了。
水文站的同事送来一个密封袋,里面是那本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书页干燥,一滴水都没沾。
扉页又多了一行字,是许洄的笔迹:
——哥,我把远舟带回来了,你放心。
落款日期,是她跳江那天。
一年后,江城在旧址上建了新的江堤纪念碑。
碑身用旧船钢板铸成,上面刻着所有在 2025 年洪灾中失踪和牺牲者的名字。许潮生、许洄,一前一后。
鹿远舟在书店二楼辟出一角,取名“洄游”。书架上摆着那本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扉页夹着一张合影:六岁的许洄和七岁的他,笑得像从未分开过。
每年汛期,他都会在江堤放一盏煤油灯。灯芯很短,只能亮三小时,但足够让对岸的人看见。
有人问他:“雨还会再来吗?”
他笑笑:“会,但雨停之前,我们总得为彼此点一盏灯。”
风吹过,灯焰晃了晃,终究没有灭。
【后记】
写完这篇小说时,江城正入秋。我把最后一盏灯留在文档末尾,像留在记忆深处的一枚火种。
如果你也在某个雨夜读到这段文字,愿你想起那个为你撑伞的人,然后——
等雨停,或者,干脆跑进雨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