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 年 8 月 6 日,立秋前一天,南城依旧闷热。
早晨六点零三分,沈葵在旧公寓的走廊里闻到一缕青芒果的酸味。那味道像一条细线,穿过防盗门的缝隙,把她从梦里钓出来。她光脚走到厨房,看见母亲留下的最后半瓶腌芒果己经长出一圈白霉。父亲去世的第七年,母亲也在春天走了,这瓶腌芒果于是成了时间遗落的一颗乳牙,静静蛀空。
她把瓶子旋开,霉斑像一枚灰白的月亮。她没舍得扔,只把盖子又拧紧,像把一个秘密重新塞回胸腔。
对门 602 的男孩正在练小号,断断续续的《海港之夜》在楼道里扑棱,像只笨重的鸽子。沈葵把耳朵贴在猫眼上,看见男孩身后的门半掩,里头坐着一个陌生女人,短发,墨绿连衣裙。女人抬头,目光穿过铁皮门,与她撞个正着。沈葵心脏骤停半秒,退回屋里。
那女人像极了母亲——确切地说,像母亲二十五岁时的照片。
下午三点,台风预警从黄色升为橙色。沈葵赶去市图书馆还书,在公交 11 路后排又遇见那女人。女人膝头摊一张 1997 年的南城旅游地图,纸页脆得像蝉翼。
“这地图早绝版了。”沈葵没忍住。
女人抬眼笑:“1997 年,我在这座城市丢了一样东西,现在回来找。”
沈葵指了指地图角落的铅笔印:“这里以前是我爸的钟表铺,后来拆了。”
女人的指尖顺着铅笔印往旁边挪半厘米:“我丢的东西,好像就在钟表铺隔壁的冰室。”
沈葵心头一跳。父亲铺子隔壁的确有家“新新冰室”,专卖椰子雪糕,1999 年关张。她小时候攒零花钱买的第一块雪糕就在那里化了一手。
“你要找什么?”沈葵问。
女人折起地图,声音轻得像雪:“一个名字。”
夜里十点,台风登陆。沈葵被雨声吵醒,发现门缝下塞进一张纸条:
“凌晨两点,冰室旧址见。——林觉”
林觉,母亲日记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名字。沈葵一度以为是母亲捏造的人物,像少女时代虚构的笔友。
她撑一把黑伞,踩着碎玻璃与落叶,穿过断电的半座城。冰室旧址早成了拆迁废墟,铁门上喷着猩红的“拆”字。门却虚掩。
里头点着一盏汽灯,灯旁放着一把椰树牌雪糕木柄小勺,勺背刻着“葵”字。沈葵拾起小勺,指腹摸到凹凸纹理,忽然记起七岁那年父亲把勺递给她,说:“以后想妈妈了,就舔一下勺背,会有甜味。”
雨声忽然静止,世界像被人按下静音键。汽灯后走出那个女人,她浑身湿透,却笑得明亮:“沈青是我姐姐,我是你小姨,林觉。”
沈葵的伞柄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林觉带她躲进废墟深处,那里居然保留着半堵冰室旧墙,墙上贴着 1997 年的海报:郭富城在霓虹里笑得张扬。墙根有三只生锈的冰柜,其中一只嗡嗡运转。
林觉掀开冰柜,白雾涌出,里头码满椰子雪糕,包装还是二十年前的老版。
“你爸临走前,把冰柜的钥匙寄给我,说等你哪天想通了,就给你尝一口旧时光。”
沈葵喉咙发紧:“我妈从没提过你。”
“因为我和你爸,差点带你妈私奔。”林觉苦笑,“1997 年,我 25 岁,你爸 27。我们约好 8 月 7 日台风天一起走,去海口开一间冰室,店名就叫‘葵’。
可那天你外公追到码头,把你妈拦下。我独自上船,把名字留给你爸。他留下开钟表铺,却偷偷把冰室原址租下来,存了二十年的雪糕。”
沈葵剥开一支雪糕,椰香炸裂,像一枚微型雷管,在舌尖引爆童年。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,台风一停我就回头找,可钟表铺己经关门。你爸在门上贴了张字条:‘对不起,我得回家喂女儿。’”
凌晨西点,风势稍缓。林觉从背包掏出一只黄铜怀表,表盖刻着“沈青&林觉 1997.8.7”。
“这是你爸留在码头寄存处的。昨天我才拿到。”
沈葵打开表盖,秒针停在 12 与 1 之间,像一条不肯游动的鱼。表盖内侧嵌一张极小的相片:母亲挽着林觉,两人笑得像两朵并肩的云。
“表停了,我想修好它,可找不到合适的零件。”
沈葵忽然想起父亲临终那晚,把一只小铁盒塞进她手心:“等有一天,你想原谅大人,就打开。”
她没敢打开,铁盒一首锁在抽屉深处。此刻,她奔回家,翻出铁盒。里头是一把微型螺丝刀、三支表油、一枚 0.2 毫米的游丝,还有一张折成指甲盖大的字条:
“给林觉——如果她还回来,替我说一声,我没后悔留下。”
清晨六点,天边出现淡紫的裂缝。沈葵把工具和怀表塞进帆布包,冲出家门。
废墟里,林觉靠着半截墙睡着,手里攥一根没点燃的烟。沈葵蹲下,轻轻取出怀表。
她没修过表,但父亲的钟表铺曾是她的游乐场。她记得父亲修表时,呼吸轻得像在安抚一只猫。
沈葵把游丝装上,用螺丝刀拧最后一颗螺钉时,天边第一束光落在表盘,秒针忽然“哒”地跳了一格。
林觉睁眼,看见沈葵掌心的表在走,泪刷地滚下来。
“它走了,”沈葵说,“时间没有怪我们。”
台风过境,城市像被刷洗过,露出久违的蓝。
上午八点,沈葵陪林觉到码头。老船早己退役,新船雪白,船舷写着“椰城号”。
林觉把怀表挂在沈葵脖子上:“你爸把名字留给你,我把时间留给你。”
沈葵问:“你不留下?”
林觉指向海平线:“台风之后,风向南吹,我得跟着风走。等你把冰室重新开张,我就回来吃雪糕。”
沈葵笑:“店名就叫‘葵’?”
“不,”林觉眨眼,“叫‘青觉’——你爸,你妈,还有我,各占一个字。”
2027 年 8 月 6 日,立秋前一天,南城的风依旧带着椰香。
“青觉冰室”开张第三年,门口排满来买椰子雪糕的人。墙上挂着一只黄铜怀表,秒针走得从容。
下午三点,沈葵把一支雪糕递给一位短发女人。女人咬下一口,抬头笑:“椰浆太甜了,下次少放糖。”
沈葵把勺子递过去,勺背刻着小小的“葵”。
女人愣住,指尖那凹凸纹理。
沈葵说:“小姨,欢迎回家。”
窗外,风向南吹,像一条回家的路,也像一条出发的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