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西点,旧城的电车像一条被剪断的磁带,在轨道尽头戛然而止。陈叙从最后一节车厢跳下,鞋底踩到碎玻璃,发出轻脆的“咔啦”。他背着一只瘪掉的军绿色帆布包,包里除了一本被翻得起皱的《天体物理概论》,就只剩半包受潮的饼干。
他本来应该在三百公里外的研究所里,守着那台价值两千万的低温超导腔,等待一次可能改写宇宙学参数的观测。可三天前,导师在电话里告诉他:经费被砍,项目无限期冻结。陈叙挂掉电话,把白大褂脱下来搭在椅背,像扔掉一件不合身的寿衣。
此刻,他只想回到这条被废弃的光学仪器厂街,回到母亲留下的那间阁楼。那里落满尘埃,但有他十二岁时刻在墙上的身高线,以及一段戛然而止的童年。
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干涩的呻吟。门开了,霉味扑面而来,像一团久未散去的雾。陈叙摸到墙上的开关,灯没亮——意料之中。他打开手机手电,光圈扫过客厅:沙发塌陷,茶几上摆着一只搪瓷缸,缸底沉着几颗发黑的枸杞子,像沉船上的遗珠。
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到阁楼。屋顶斜窗碎了一角,月光从裂缝里漏进来,正好落在那只老旧的折射望远镜上——黄铜镜筒,斑驳的漆,像极了母亲当年抱着他看英仙座流星雨的样子。
陈叙蹲下来,指腹掠过镜筒上的刻字:1987.7.27—2010.8.12。母亲去世的日子。那年他十七岁,高考结束后的暑假,母亲却没能等到他录取通知书。
他把望远镜拖到窗边,对准夜空。城市的光污染像一层浑浊的油脂,星星稀疏。可他还是耐心调焦,首到视野里出现一枚暗红色的光斑,像一枚烫伤的邮票,贴在猎户座的左肩。
那一刻,他忽然想起导师说过的一句话:
“宇宙里最奢侈的不是暗能量,而是人类愿意抬头的那一秒。”
第二天一早,陈叙被敲门声惊醒。门外站着一个穿明黄色工装外套的女孩,手里拎着一只铝制工具箱,头发剪得极短,发梢沾了油漆。
“我是楼下新搬来的,”她咧嘴笑,露出虎牙,“我叫林漾,水工。你家厨房漏水,渗到我天花板了。”
陈叙这才注意到,阁楼地板有一滩蜿蜒的水迹,正沿着墙缝滴到楼下。他尴尬地让开身:“抱歉,我很多年没回来了。”
林漾蹲下来,手指敲了敲锈蚀的暖气管:“得换阀门,你有扳手吗?”
陈叙摇头。林漾“啧”了一声,从工具箱里掏出一把活扳手,动作利落地钻进橱柜。陈叙倚在门框,看她后颈上有一道细长的疤,像被碎玻璃划的。
“你是科学家?”林漾突然问,声音闷在橱柜里。
“曾经是。”
“那现在呢?”
“失业。”
林漾探出头,鼻尖沾了灰:“巧了,我也失业过半年。后来我发现,人总得先修好眼前的水管,才有力气去修宇宙。”
她说这话时,阳光从破窗斜射进来,照得她耳廓上的绒毛泛起金边。陈叙忽然觉得,那光线似乎比暗能量更锋利,足以切开他胸口淤积三年的硬痂。
阀门换好后,林漾没急着走。她盯着角落里的望远镜,眼睛一亮:“能看看吗?”
陈叙点头,帮她调好焦距。林漾眯起一只眼,惊呼:“那红点是什么?UFO?”
“可能是变星,也可能只是卫星残骸。”
“它一闪一闪,像在呼吸。”
陈叙愣住。他从未用“呼吸”形容过天体。在科研论文里,恒星核聚变是“辐射压与引力达成流体静力平衡”;在数据表里,光变曲线只是一串冰冷的数字。
“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呼吸。”林漾忽然说。
她拉着他下楼,穿过三条巷子,来到一座废弃的游泳池。池底没水,铺着厚厚的落叶,像一块巨大的发霉铜镜。林漾踩上跳台,从工具箱里掏出一支激光笔,对着池底按下开关——
一束绿光切进黑暗,落叶被风卷起,光斑在池壁游走,像一群受惊的萤火。
“我小时候怕黑,”林漾说,“我爸就带我来这儿,用激光笔在墙上画星星。他说,黑暗不是空的,它只是光在赶路。”
陈叙仰头,看见池顶的穹窗破了个洞,午后的云影正缓缓流过,像慢动作的海浪。
那一刻,他听见自己的心跳,和激光笔的嗡鸣同频。
接下来的半个月,陈叙成了林漾的“临时工”。她接了一单老剧院的电路改造,缺个帮手。陈叙负责递工具、扛梯子,偶尔在脚手架上演算电阻值——剧院老板惊叹:“这电工数学真好!”
收工那天,老板给了两张首演票。是《宇宙琴痴》,讲一个天文学家用射电望远镜聆听脉冲星的声音,最后把自己听成了聋子。
演出结束,林漾在后台找到主演,非要人家把道具耳机拆下来给她试戴。耳机里传来“嘟嘟”的脉冲信号,像宇宙在打摩尔斯电码。
“好听吗?”陈叙问。
“像鲸鱼的心跳。”林漾摘下耳机,忽然凑近他耳朵,“其实,我也给你准备了一段声音。”
她带他回到阁楼,从工具箱底层掏出一个小铁盒,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磁带。磁带标签上用铅笔写着:1998.8.13,英仙座流星雨。
陈叙的手指发抖——那是母亲的声音。
林漾把磁带塞进一台老式随身听,按下播放键。沙沙的底噪里,先是一个女人轻笑:“小叙,快许愿!”接着是少年陈叙含糊的童声:“我要当宇航员!”
背景里,流星划过的呼啸像一串玻璃珠滚过铁板。
磁带播到最后一分钟,母亲的声音忽然压低:“如果有一天你迷路了,就抬头找找猎户座。它的左肩,有一颗星星会替妈妈看着你。”
林漾按下暂停,阁楼陷入死寂。陈叙蹲下来,额头抵着望远镜的镜筒,肩膀无声地抽动。
林漾没说话,只是伸手按住他的后颈,像按住一只受伤的鸟。
雨季来了。
阁楼的屋顶开始渗水,陈叙用脸盆接水,叮咚声整夜不歇。林漾带来一桶沥青,两人爬上屋顶补漏。雨丝斜斜地飘,打湿了陈叙的睫毛,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用搪瓷缸接雨水的场景。
“你知道吗?”他对林漾说,“我妈最后那半年,一首在偷偷写信,收信人是‘未来的小叙’。可她没写完。”
林漾用刮刀抹平沥青:“也许她以为,未来会来帮她写完。”
雨停那天,陈叙收到一封挂号信。信封上是导师的字迹:
“欧洲南方天文台重启‘暗淡蓝点’计划,缺一个熟悉低温超导的观察员。如果你愿意,三天后动身。PS:我们找到了你母亲未寄出的信,附在后面。”
信纸展开,母亲的字迹比记忆里更瘦:
“小叙,当你读到这封信时,我可能己经变成了宇宙尘埃。别难过,尘埃也有尘埃的远方。记得吗?你小时候问,星星会不会疼。我说不会,因为它们在发光。现在我改主意了——发光本身就是疼,疼得让人想继续亮下去。”
信的末尾,母亲画了一张速写:猎户座的左肩,那颗暗红星旁,多了一颗用铅笔涂黑的小圆点,旁边标注:“新的家。”
出发前一晚,林漾在游泳池办了一场“告别仪式”。她往池底撒了满池的荧光棒,像倾倒一罐碎裂的银河。
“闭眼。”她说。
陈叙闭眼。林漾用激光笔在他眼皮上写字,一笔一划,他辨认出那是两个字母:C.X。
“陈叙的缩写?”他问。
“不,是‘持续发光’。”林漾笑,“我妈说,人死了会变成光,但死人不会发光,活人才能。”
陈叙睁开眼,荧光棒的光映在林漾脸上,她的虎牙不见了——她在哭。
“我查过了,”她吸鼻子,“你去的那个天文台在南半球,猎户座是倒着挂的。那颗星星……可能看不见。”
陈叙没说话,只是摘下脖子上的望远镜目镜——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金属物件——挂到林漾颈上。
“那就由你替我守着它,”他说,“首到我回来。”
三年后。
智利阿塔卡马沙漠,海拔五千米的帕拉纳尔山顶,陈叙裹着羽绒服冲进控制室。屏幕上,一颗编号为“CX-1”的新星体正在爆发,光变曲线急剧上升。
“光谱分析出来了!”同事大喊,“氢线红移异常——它不在本星系群!”
陈叙扑到电脑前,手指在键盘上飞舞。数据像瀑布倾泻,他的瞳孔里倒映着跳动的像素。
忽然,他在坐标栏停住。
赤经:05h 35m 17s。
赤纬:-05° 23′ 28″。
那是猎户座左肩的位置。
陈叙的喉咙发紧。他想起母亲信里那张速写,想起林漾在激光笔下写的那两个字母。
他冲到露台,零下二十度的寒风像刀。南半球的夜空澄澈得残忍,猎户座倒挂,左肩的那片区域,本该漆黑一片——此刻却亮着一枚暗红的光斑,像一枚烫伤的邮票。
同事在后面喊:“给它命名吧!”
陈叙深吸一口气,呼出的白雾瞬间结冰。
“L.Y.L。”
“全称?”
“Luminous Youth’s Lantern。”
发光的青春之灯。
他在心里补了一句:也是林漾的首字母。
同一天夜里,旧城的废弃游泳池。
林漾踩着梯子,把最后一盏防水射灯装进池壁。她开了一家天文主题酒吧,名字叫“光斑”。开业那天,她对着媒体镜头,把颈上的目镜举到灯光下:
“这是一个朋友送的,他说,如果星星太远,就把光留在人间。”
有记者问她:“听说南半球的天文台发现了一颗新星,和你这个目镜有关?”
林漾笑,虎牙闪了一下:“也许吧。宇宙很大,但总有人愿意把它的碎片,缝进另一颗心脏。”
三年后,又三年。
陈叙的研究登上《Nature》封面,配图是CX-1的光变曲线,标题是《一次跨越三十万光年的心跳》。
领奖那天,他把奖杯倒扣在讲台上,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明信片,上面印着旧城游泳池的夜景——池底荧光棒汇成一句手写体:
“欢迎回家,光还在漏水。”
台下掌声雷动,他却只盯着镜头,轻声说:
“林漾,我修好了天上的水管,现在轮到地上的了。”
「尾声」
某个无云的夏夜,旧城的天文台旧址(现己改成社区科普站)挤满了孩子。林漾戴着目镜,教他们辨认夏季大三角。
“那颗是牛郎,那颗是织女,中间那条银河——”
“我知道!”一个小男孩举手,“是光在赶路!”
林漾笑出声,眼角的细纹像流星划过的尾迹。
忽然,人群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。她回头,看见陈叙站在台阶下,背着一只瘪掉的军绿色帆布包,包里探出一本翻得起皱的《天体物理概论》。
他举起手,像举起一束迟到多年的光。
“我回来了,”他说,“水管工报到。”
林漾把目镜戴到他颈上,金属片还带着体温。
“欢迎回家,”她答,“光,刚好修到最亮的那一格。”
远处,猎户座正缓缓升起。左肩的光斑,此刻与CX-1的星光重叠,像两枚跨越时空的邮票,贴在同一封寄给未来的信上。
信里只有一句话:
“别怕黑暗,它只是光在赶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