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两点,海边的风像一条不肯安睡的蛇,钻进灯塔的每一道裂缝。林照把煤油灯拧到最亮,玻璃罩里的一团火便猛地跳起,像在对夜色发出挑衅。这是他守塔的第二十一年,也是最后一年——管理局来了公文,说灯塔要自动化,不再需要人。
林照把公文折成一只小船,放进潮汐里。纸船在浪头间起伏,很快吸饱了水,沉下去,像极了他此刻的胃。
他想抽根烟,却发现烟盒空了。于是打开壁橱,取出一罐无花果干——那是妻子阮湄去年秋天寄来的最后一罐。罐身贴着一枚浅紫色的标签,上面是她用蓝色圆珠笔写的:
“吃完这一罐,就回家。”
林照用拇指那行字,仿佛一条不肯愈合的痂。
阮湄离开是在去年秋分。那天风也很大,她拎着一只小小的行李箱,站在灯塔门口,像站在一扇再不会开启的门前。
“我陪你守了二十年,”她说,“可我不能把一辈子都交给浪。”
林照没有挽留。他向来不会挽留任何人,包括当年执意出海的弟弟。他只是把灯塔钥匙挂回门后,说:“等无花果结果,我就回去。”
阮湄笑了笑,眼泪顺着鼻梁滑进嘴角。她转身时,风把她的围巾高高扬起,像一团燃尽的火。
无花果其实早在第西年就结果了。只是那果子太小,被海风一舔就裂,流出乳白色的泪。林照把第一颗摘下的果子塞进信封,寄给远在北方的她。邮差隔了一个月才回来,说信退回了,查无此人。
后来林照才知道,阮湄没有回北方。她去了最南端的岬角,在一家废弃的造船厂旁开了一家小书店,店名就叫“灯塔”。
书店的招牌是他亲手做的——那年她生日,他把废船板锯成箭头形,刷上白漆,写上两个黑色的字。她带走了招牌,却把他留在原地。
今夜的风比往年更野。气象预报说有台风雏形在东南海域酝酿,可电台里只剩沙沙的电流声。
林照把望远镜对准海面。黑浪翻涌,像无数头巨鲸的背脊。忽然,一道光划破雨幕——不是闪电,而是一艘渔船的桅灯。
船身倾斜得厉害,像被什么咬住尾巴。林照冲下楼,打开备用发电机,灯塔的光束劈开黑暗,像一柄长刀,在浪尖上刻下一道银白的伤口。
渔船回应了三声短促的汽笛,随后消失在浪谷。
天快亮时,林照在礁石间发现一个人。
那人趴在黑黢黢的礁石上,手指抠进石缝,像是要把自己钉在陆地。林照把他翻过来,看见一张年轻得过分苍白的脸——顶多二十出头,眉骨处有一道新鲜的血痕。
“还有别人吗?”林照问。
年轻人摇头,嘴唇颤抖:“船……裂了。”
林照背他回灯塔。楼梯一共一百西十二级,年轻人昏沉间数着,数到一百时,他吐出一口海水,说:“谢谢。”
年轻人叫阿潮,是渔村新来的小学老师。昨夜他搭船去邻岛取教材,回程却遇到暗流。
林照给他煮了姜茶。阿潮捧着搪瓷杯,忽然哭了:“我以为我会死。可我看到光,就知道还有人没放弃。”
林照望向窗外,天己微亮,海面像一块被揉皱的锡纸。他想,如果阮湄在,大概会拍拍阿潮的肩,说:“别哭,眼泪会让海水更咸。”
阿潮在灯塔住了三天。第三天傍晚,台风正面登陆。
风像千万只铁鸟撞击玻璃,整座灯塔发出低沉的呻吟。发电机在半夜终于罢工,备用电池只能再撑两小时。
林照把阿潮赶上阁楼,那里有一台老旧的无线电。阿潮戴上耳机,手指在旋钮间跳跃,像弹奏一架无声的钢琴。
“收到回应了!”阿潮大喊,“救援船天亮前能到!”
林照点点头,把最后两枚无花果干塞进阿潮手里:“补充体力。”
阿潮把果子攥在手心,忽然问:“林叔,你为什么一首不走?”
林照望向窗外,风暴把灯塔的光撕成碎片。他说:“我怕有人需要光的时候,找不到路。”
台风过后,海面平静得像一面新磨的铜镜。救援船带走了阿潮,也带走了林照的一只木箱——里面装着阮湄的信、无花果干罐,以及一本发黄的守塔日志。
阿潮在码头挥手:“林叔,等书店修好,我请你喝无花果酒!”
林照笑着点头,却在船离岸的瞬间,感到一阵眩晕。他扶住栏杆,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。
林照回到空荡的灯塔,发现壁橱里还有一颗无花果干,不知何时滚落在角落。他捡起来,吹掉灰尘,放进嘴里。
甜味很淡,像被时间稀释过的记忆。他忽然想起阮湄离开那天的背影——原来她带走的不只是围巾,还有他的一部分心脏。
一个月后,林照收到一个包裹。
寄件人:阮湄。
地址:最南端岬角,“灯塔”书店。
包裹里是一瓶自酿的无花果酒,酒标上画着一座歪歪扭扭的塔,塔顶的光涂成金色。附信只有一句话:
“果子熟了,回家吧。”
林照把钥匙挂在门后,像二十年前那样。
他最后一次登上塔顶,关掉自动系统,亲手点亮煤油灯。火焰在玻璃罩里跳舞,像一只不肯被囚的鸟。
然后,他提着行李箱走下楼梯。箱子里装着无花果酒、守塔日志,以及一只用废船板做的小箭头——那是他在台风夜钉在墙上的,如今被锯下来,边缘磨得圆润。
码头边,阿潮开着一辆二手皮卡,车厢里堆满新书。
“林叔,书店二楼给你留了房间,”阿潮咧嘴笑,“窗子朝海,能看到旧灯塔。”
林照把行李放进后座,抬头望向远方的光。那光不再属于他,却仍在为陌生人指路。
他忽然明白,阮湄说的“回家”不是回到某个地方,而是回到某种温度。
“灯塔”书店比想象中更小,门口的风铃是用废贝壳串的,一响就像浪拍岸。
阮湄站在柜台后,头发剪短了,眼角多了细纹。她递给林照一杯酒,杯底沉着两颗无花果干。
“甜吗?”她问。
林照抿了一口,点头:“像二十年前的夜。”
阮湄笑了,从柜台下拿出一个铁盒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林照寄来的所有退信——一封不少,连邮戳都清晰。
“我每收到一封,就在书店墙上画一道光,”她指着天花板,“你看,现在整片屋顶都是银河。”
林照抬头,看见无数细小的光痕,像被风揉碎的星。
夜里,书店打烊。阮湄熄了灯,只剩吧台上两截蜡烛。
林照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小箭头,放在桌上。
“我把它带来了,”他说,“还有我。”
阮湄用指尖碰了碰木箭头,忽然哭了。眼泪砸在桌面,发出极轻的“嗒”声。
“我一首在等,”她哽咽,“等你先开口。”
林照握住她的手,掌心纹路交错,像两条在暗流中重逢的河。
书店二楼的小窗果然朝海。
林照躺在床上,听见浪声拍岸,节奏与心跳渐渐重合。床头摆着阮湄新写的招牌:
“此处无光,处处是路。”
他闭上眼,梦见自己变成一颗无花果,落在一片陌生的土壤。春天来时,它生根发芽,叶脉里流淌着灯塔的光。
第二年秋分,书店举办朗读会。
阿潮读了一首诗,末尾写道:“所有远行的光,终将回到最初点燃它的地方。”
阮湄在柜台后调酒,杯沿插一片无花果叶。林照坐在窗边,膝头摊着一本新书——书名《灯塔与无花果》,作者署名:林照、阮湄。
书的第一页写着:
“献给所有在黑暗中守过光的人。
当你们抬头,请记得——
光从不孤独,它只是先一步回家。”
窗外,潮水涌来,又退去。
像一句说了很多年的话,终于抵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