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5章 雨停之前1

2025-08-24 3456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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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人一生会下很多场雨,但真正的雨停,只发生一次。”

——摘自林野《未寄出的信》

雨从昨夜开始下,没有雷,也没有风,只是细密地落在青瓦上,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门。

林野把最后一箱书搬上阁楼时,雨声忽然变大,像有人把整片天空倾倒下来。他站在梯子上,听见楼下铁卷门被风撞得咣当作响,心里没来由地一慌,手里的纸箱便脱了手。

纸箱落在地板上,发出闷钝的“咚”。里面的东西散出来,是信——几百封,按年份捆好,用褪色的缎带系着。最上面那封,信封上用蓝墨水写着:1999.6.21,林野收。

他蹲下去,指尖触到信封的边角,像触到一块冰。

二十年前的笔迹,他自己的笔迹。

1999年的夏天,林野十七岁,在县城一中读高二。那天是夏至,太阳像一枚烧红的硬币卡在天空的正中央。下午第西节课是体育,操场上的沥青味混着蝉鸣,蒸得人发昏。林野假装肚子疼,溜回教室,从课桌里摸出一本《挪威的森林》,翻到夹着纸条的那页——

“放学后,水塔见。我有话跟你说。 ——林野”

纸条是上午趁午休塞进去的,对象是一班转学生苏见雨。

苏见雨是省城来的,皮肤白,左眼下有颗泪痣,说话带着一点点翘舌音。据说她父母离婚后,她跟着母亲回了外婆家。外婆家在县城最老的巷子里,门前有棵枇杷树,五月时黄澄澄地落一地。

林野第一次见她,是在图书馆。她坐在靠窗的位置,阳光穿过玻璃,把她的睫毛镀成金色。林野借了一本《天文爱好者》,磨蹭到闭馆才还,就为了多看她一眼。后来他们开始传纸条,用同一本《挪威的森林》当信箱。林野写:“今天食堂的番茄炒蛋太咸,像眼泪。”苏见雨回:“那就别吃,来吃我外婆做的枇杷膏。”

六月二十一日,夏至,昼最长,夜最短。林野想,再不说就晚了。

水塔在操场尽头,废弃多年,铁梯锈得发红。林野爬上去时,苏见雨己经到了,坐在塔沿晃腿,校服裙下露出膝盖上未愈的擦伤。

“你迟到了七分钟。”她说。

“班主任拖堂。”林野撒谎,其实他在厕所里对着镜子练了十三遍“我喜欢你”。

风从塔下掠过,带来远处稻田的腥味。苏见雨忽然问:“林野,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?”

林野愣住。他想过,但那是大学以后的事。他想考去南京,听说那里有梧桐和旧书店。

“我想去更远的地方。”苏见雨踢了一脚铁栏杆,铁锈簌簌落下,“比如,冰岛。”

“冰岛?”

“嗯,十三个音节的地名,像咒语。”她侧过脸,泪痣在阳光下像一粒碎钻,“那里的冬天没有白天,夏天没有黑夜。人很少,雪很多,可以一个人住很久。”

林野想说“我陪你”,但话到嘴边变成了:“冰岛冷吗?”

苏见雨笑了,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方块的纸:“给你。”

纸上是铅笔素描,一座圆锥形的山,山顶有烟,山脚下有红色屋顶的小房子。右下角写:雷克雅未克,1999.6.21。

“今天画的?”

“嗯。送给你。”她顿了顿,“就当提前的离别礼物。”

林野心里“咯噔”一下:“你要走?”

“我妈,要再婚了,下个月搬去广州。”她低头抠着指甲边缘,“可能……不回来了。”

蝉鸣忽然停了。林野听见自己的心跳,像擂鼓。

“苏见雨,”他深吸一口气,“我喜欢你。”

风掠过水塔,掀起她额前的碎发。她抬眼,眼里的光像被风吹散的萤火。

“我知道。”她轻声说,“但喜欢没用,林野。我们太小了。”

那天之后,苏见雨再没来过学校。有人说她外婆病了,有人说她母亲改了机票。林野去枇杷巷找过,门锁着,树上只剩青果。

信是苏见雨走后第三个月寄来的。

邮戳显示广州,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:冰岛的蓝湖,温泉冒着白气,远景是黑色的火山岩。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:“我到了。这里比想象中冷。——S”

林野把照片夹进《挪威的森林》,此后每年夏至,都会收到一张冰岛的照片。2000年是极光下的教堂,2001年是黑沙滩上的飞机残骸,2002年是冰河湖上的海豹……没有只言片语,只有日期和签名。

2003年,照片断了。林野去广州读大学,辗转打听到苏见雨母亲再婚失败,母女搬去了加拿大。线索到此为止。

2019年,林野三十五岁,在南京一家出版社做编辑。夏至那天,他收到一个陌生包裹,寄件人栏写着:S. Su, Reykjavík。

里面是最后一封信,信纸泛黄,字迹褪成淡蓝:

“林野:

当你读到这封信时,我可能己经不在人世。

2017年,我确诊多发性硬化症,医生说我大概还有三年。我没有告诉任何人,包括我妈。去年冬天,我回到冰岛,住在雷克雅未克郊外的小屋——就是当年画给你的那座。

每天推开门,能看见斯奈山半岛的雪。夜里极光像绿色的河流,我想起十七岁的夏天,想起你说‘我喜欢你’时,睫毛上沾的汗。

人一生会下很多场雨,但真正的雨停,只发生一次。我的雨停在水塔上,你递给我素描的那一刻。

对不起,我偷走了你的夏天。

如果有来生,我想在冰岛开一家旧书店,店名叫‘夏至’。你来,我就给你打折。

——苏见雨

2019.6.21”

林野读完信,窗外正下着雨。他想起阁楼上的纸箱,想起那些从未寄出的回信——

“2003年:见雨,南京的梧桐开始落叶了,我在图书馆等你到闭馆……”

“2010年:我结婚了,新娘笑起来有梨涡,像你没泪痣的那边脸……”

“2015年:女儿出生,取名林夏,小名枇杷……”

他蹲在地上,把信一封封拆开,又折好。雨声渐歇,天光从瓦缝漏进来,照在最后一封未拆的信上。信封写着:2025.6.21,林野收。

2025年,夏至。

林野带着十岁的林夏,站在冰岛雷克雅未克机场外。小姑娘裹着羽绒服,鼻尖冻得通红:“爸爸,我们真的要去找‘夏至书店’吗?”

林野点头。三天前,他收到一封邮件,发件人:(sujianyu1999@email..),标题只有两个字:开门。

他们租了车,沿着一号公路向西。雨后的苔原像打翻的墨砚,黑得发亮。导航指向斯奈山半岛尽头,一座红色屋顶的小屋孤零零立在海边。

门没锁。推门进去,暖黄的灯光,旧书的味道,柜台后坐着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女人,左眼下有颗泪痣。

“苏……见雨?”林野的声音发颤。

女人笑了:“好久不见,林野。”

夜里,极光在窗外跳舞。苏见雨泡了热巧克力,三人围坐在壁炉前。

“医生误诊了?”林野问。

“没有。我只是比预期多活了两年。”她指了指轮椅,“不过也差不多了。”

林夏趴在桌上写作业,时不时偷看苏见雨。

“你女儿?”

“嗯。”

“名字真好听。”苏见雨伸手摸了摸林夏的头发,“枇杷熟了吗?”

林野愣住,随即大笑,笑到眼眶发红。

“林野,”苏见雨轻声说,“我收回那句话。”

“哪句?”

“‘喜欢没用’。”她望向窗外的极光,“喜欢很有用。它让我熬过所有冬天,让我回到这里,让我……等到你。”

凌晨三点,林夏睡着了。苏见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,打开,里面是历年收到的照片——林野在南京的梧桐下,林野结婚时的背影,林野抱着襁褓中的林夏……

“你寄的?”林野震惊。

“你老婆寄的。”苏见雨笑,“她说,‘见雨,他每年夏至都去机场,像个傻子。’”

林野捂住脸,指缝渗出泪。

“别哭,”苏见雨递给他一张新的照片——刚才在书店门口,林野牵着林夏,背后是极光,“这是最后一张。”

雨停了。

林野抱着熟睡的林夏走出书店,回头望见苏见雨站在门口,身影被极光镀上一层绿边。

“明年夏至还来吗?”她喊。

“来!”林野喊回去,“带枇杷来!”

他们上车,驶入极昼的天光。后视镜里,红色屋顶渐渐缩成一粒火星,最终熄灭在苔原尽头。

林野想起十七岁那年的夏天,想起水塔上未完成的告别。原来雨从未停,它只是变换了形状,落进更漫长的季节里。

而真正的雨停,发生在心里——当他说“来”,当她说“开门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