怒江第一湾在十一月就会结冰。冰层从江心开始,像一条白蟒悄悄缠住墨绿的江水,把峡谷里的吊桥勒得吱呀作响。木九把邮包往肩上提了提,塑料布发出脆响,仿佛也在抱怨这突如其来的寒意。今天是农历十月十五,他算了算,离县里规定的“雪线封邮”还有三天——这意味着他必须在七十二小时内把最后一封录取通知书送到日东村,否则那个叫次仁曲珍的女孩就得再等一年。
木九今年西十七岁,在怒江峡谷跑了二十九年邮路。他的左膝盖里至今还留着1998年泥石流冲进木楞房时扎进的杉木刺,每逢阴雨天就像有只山猫在骨头里挠。但此刻他更担心邮包里的东西:除了通知书,还有半块压缩饼干、一张写着“阿爸的降压药在第二层”的纸条,以及一封盖着“急件”红戳的信——信封上用汉藏双语写着“日东村村委会转罗布丹增”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藏刀。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经幡布,那是1994年妻子卓玛在转山路上系上的。卓玛死后,他把经幡拆下来缠了刀,从此刀就成了移动的玛尼堆。每次经过海拔4000米的嘎瓦拉垭口,他都要把刀插在雪里,让风把六字真言吹向更远的山脊。
雾从峡谷底漫上来时,木九听见了铃声。不是牦牛铃,是更清脆的铜铃——日东村的邮递员顿珠来了。顿珠骑着那匹枣红马,马蹄铁在冰面上打出细小的火花。马背上驮着两个邮袋,像鼓胀的羊肚子。
“木九啦!”顿珠在马背上俯身,藏袍的袖子扫过邮袋,“你脸色比雪还白。”
木九没接话。他盯着顿珠马鞍侧面挂着的铝制水壶——那是1997年他们一起从县城供销社买的,壶身凹进去一块,是2003年遇到狼群时顿珠用它砸狼头留下的。现在壶身结着霜,像块被岁月啃过的骨头。
“罗布丹增的信在我这儿。”顿珠用马鞭敲敲邮袋,“但你要先告诉我,曲珍的录取通知书是不是在你包里?”
木九的喉结动了动。他想起昨天在乡邮电所,所长次仁多吉把通知书拍在他手心的样子:“日东村就剩这一个大学生苗子,你要是送不到……”所长没说下去,但木九看见他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照片——1995年第一批通过邮政考上中专的三个孩子,现在一个在拉萨当医生,两个回了乡里当老师。
“在。”木九解开邮包,塑料布上的冰碴簌簌掉在脚边,“但我要亲手交给曲珍阿妈。”
顿珠突然笑了,眼角的皱纹像被斧头劈过的松树皮。他翻身下马,从怀里掏出个糌粑团塞给木九:“你老婆要是活着,肯定骂你又逞能。”
糌粑里掺了酥油,木九嚼着嚼着尝到一丝甜——是去年顿珠家母牛产的第一桶奶。他想起卓玛生前总说顿珠家的牛有灵性,挤奶时会把尾巴扫过人脚踝,像在给远行的人系护身符。
雪开始往风里飘。不是雪花,是冰晶,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。木九把邮包反过来背在胸前,像抱着个婴儿。顿珠的马突然嘶鸣起来,前蹄在冰面上打滑——前方二十米处,塌方留下的碎石带像条灰白的蛇横在雪线以上。
“要绕嘎瓦拉垭口。”顿珠勒住马,口鼻喷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霜,“但你的膝盖……”
木九摸了摸刀柄。1998年那个夜晚,他背着受伤的卓玛往县城跑,就在这段路上滑倒。卓玛的血浸透了他的藏袍下摆,在雪地上开出暗红的花。后来血冻住了,像给山路缝了条红色的拉链。
“我认得另一条路。”木九指向峡谷更深处,“从悬崖上的栈道走,能省两小时。”
顿珠没说话。他下马从邮袋里摸出个铁盒,打开是满满一盒风干的牦牛肉。他挑出最大的一块递给木九:“2005年我们在这条路上遇见过熊。”
木九把牛肉含在舌根下,像含着块烧红的炭。他转身走向栈道时听见顿珠在背后喊:“要是看到玛尼堆上的哈达变色了,就往回跑!”
栈道是1950年代解放军修的,木板间钉着生锈的铁皮。木九的靴子踏上去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邮包在他胸前晃,里面的通知书棱角分明,像块正在成形的冰。走到三分之一处时,他听见了狼嚎——不是一只,是一群,声音从峡谷底升上来,在岩壁间撞出金属般的颤音。
第一匹狼出现时,木九正在系鞋带。它站在栈道尽头的岩石上,灰白的毛皮与雪融为一体,只有眼睛是两盏幽绿的小灯。木九慢慢首起身,右手摸到刀柄。狼歪了歪头,仿佛在辨认这个背着邮包的人类。
风突然转向,把木九的藏袍下摆吹得猎猎作响。狼群从三个方向围过来,像被无形的线牵引。木九数了数,七匹。最老的那匹缺了半只耳朵,是2003年顿珠用水壶砸伤的那只——它现在右前爪有点跛,但眼神比当年更沉着。
木九解开邮包,把录取通知书塞进贴胸的里袋。狼群开始压低身体,这是攻击前的信号。他想起顿珠教他的法子:把邮袋甩起来当武器。但此刻邮袋里除了罗布丹增的信,还有半瓶青稞酒——那是给曲珍阿妈的,她丈夫去年冬天死在挖虫草的山上,现在喝这个能暖身子。
老狼突然向前一扑。木九侧身时听见膝盖发出“咔”的脆响,像是1998年杉木刺断裂的声音。刀光闪过,老狼的鼻尖被划开道血口。血滴在雪上,像一串被扯断的红珊瑚。狼群退后两步,但包围圈更紧了。
邮包在搏斗中散开,罗布丹增的信飘出来,被风卷着贴在岩壁上。信封上的红戳在雪地里鲜艳得刺眼。木九扑过去捡信时,左肩被狼爪撕开道口子。血浸透藏袍的瞬间,他听见头顶传来鹰啸——一只金雕俯冲下来,利爪首接抓向老狼的背。
狼群散了。金雕落在栈道栏杆上,翅膀带起的风把雪沫扬到木九脸上。它歪头看着这个人类,突然振翅飞起,爪子上抓着罗布丹增的信。木九跳起来够,却只抓到一片飘落的羽毛——羽毛根部带着血丝,不知是狼的还是雕的。
悬崖上的玛尼堆在暮色中像一排沉默的牙齿。木九把捡回来的信放在最顶端,发现哈达真的变色了——从雪白变成了淡黄,像被夕阳浸透的经幡。他跪在雪地里,把额头抵在玛尼堆的冰面上,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峡谷都在回应。
膝盖开始肿了。他撕开衬裤,用罗布丹增的信封压住伤口——血很快浸透纸面,把“急件”两个字泡得模糊不清。远处传来马蹄声,顿珠的马铃声在风中忽远忽近。木九把通知书重新包好,发现塑料布裂了道口子,雪粒钻进去,在信封边缘凝成冰碴。
栈道尽头出现火把的光。是日东村的村民,为首的正是曲珍阿妈。她穿着丈夫留下的旧藏袍,腰间别着把砍柴刀。看见木九时,她突然跪下来,额头抵着他的靴子:“我梦见邮差变成鹰飞走了……”
木九扶她起身时,摸到她袖口里藏的转经筒。铜筒在他掌心发烫,像握着块燃烧的炭。曲珍阿妈身后站着曲珍,女孩瘦得像根风干的青稞秆,眼睛却亮得吓人。她伸手来接通知书时,木九看见她指甲缝里全是冻疮结的痂。
“罗布丹增的信……”木九开口,声音嘶哑得像被雪擦过,“被鹰带走了。”
曲珍阿妈突然笑了,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:“鹰是山神的信差。”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打开是张发黄的黑白照片——1995年那三个考上中专的孩子,站在县邮电所门口傻笑。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:“邮政让我们像鹰一样飞出峡谷。”
返程时下起了雪霰。木九把邮包反过来背,让塑料布的裂口贴着后背。顿珠的马在栈道口等他,鼻孔喷出的白气在鬃毛上结霜。马背上多了个新邮袋——是曲珍阿妈连夜缝的,用丈夫生前的藏袍改的,里层衬着羊皮。
“罗布丹增的信,”顿珠把缰绳递给他,“鹰送到了。”他指指马脖子上的铜铃——铃舌上缠着片金雕的羽毛,羽毛根部系着个更小的布包,展开是罗布丹增的信,除了血渍,还多了行歪歪扭扭的字:“虫草每斤涨了三十块,给曲珍买双新靴子。”
雪越下越大,木九的睫毛上结满冰晶。他想起卓玛死前说的话:“邮路是根线,把散落的珠子串成项链。”现在他胸口就挂着这根项链——通知书、降压药、罗布丹增的信,还有曲珍阿妈偷偷塞进邮袋的一包糌粑,糌粑里裹着块冰糖,像颗被冻住的小太阳。
下到海拔两千米时,雪变成了雨。木九的膝盖开始渗血,把罗布丹增的信染成淡粉色。但他走得比往常快,因为知道有人在等:邮电所炉子上热着的酥油茶,顿珠妻子酿的淡青稞酒,还有——他突然站住——所长办公桌玻璃板下,该换上一张新照片了:曲珍穿着大学校服,在日东村小学的旗杆下敬礼,背景是刚刷过漆的绿色邮筒。
雨声中混着另一种声音。木九回头,看见金雕在云层下盘旋,翅膀掠过的地方露出一线蓝天。它爪子上似乎抓着什么,在阳光里闪闪发亮——可能是片冰,也可能是罗布丹增信上那枚被血染红的邮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