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人一旦洞悉了自己的命运,是否还能继续若无其事地生活?”——题记
凌晨西点,临川市仍在下雨。雨丝像无数根细银针,垂首扎在玻璃塔的外壁上。塔高西百米,通体用三层防弹玻璃拼合而成,像一柄插入夜空的透明长剑。塔顶的风铃,据说是创始人林守一亲手挂上去的,己经响了二十二年,没人上去更换过。
此刻,林守一正站在塔顶的风铃下方。他穿着灰蓝色风衣,领口有一圈雨水洇出的深色。风铃由七只空啤酒瓶裁切而成,瓶身贴着褪色的标签——“临川特酿”。那是1998年产的最后一瓶,停产那年,林守一把它们锯开,钻孔,系上麻绳,挂在了塔尖。
“它们替我守夜。”林守一曾对媒体说,“玻璃塔太高,我怕它忘了自己为什么存在。”
可今晚,风铃的声音有些异样。雨点敲击玻璃,本该是清脆的“叮叮”,却掺杂了低沉的“咚咚”,像有人在远处用指节叩门。林守一抬头,看见最中间那只瓶子里,多了一截黑色——不是标签,是一截烧焦的电线。
他伸手去够,电线突然抽动,像被无形的手拽了一下。风铃猛地旋转,瓶口划破他的食指,血珠滚落,在玻璃地板上洇成一枚小小的、完美的圆。
圆心里,映出一张女孩的脸。十七八岁,短发,右眼下方有颗泪痣。她张嘴说了句什么,没有声音。林守一认出那是二十二年前的自己——准确地说,是二十二年前他女儿林澜的脸。
“不可能。”他后退半步,血珠被鞋底碾碎,女孩的脸随之碎裂,只剩下一道蜿蜒的红。
1998年,林澜十八岁,高考前一周失踪。监控显示她最后一次出现在玻璃塔工地,戴着工地发的黄色安全帽,帽檐压得很低,几乎遮住眼睛。警方搜了三天三夜,塔基挖到三米深,只找到她的一只帆布鞋,鞋带系成死结。
林守一不信女儿死了。他抵押全部资产,把原本计划的二十层写字楼改成西百米玻璃塔,塔身每一层都留一扇窗,正对着当年林澜消失的方向。开工那天,他独自在塔基浇下一桶临川特酿,酒渗进混凝土,像血渗进骨头。
“她要是回来,得认路。”他对工人说。
塔建好的第三年,林守一娶了第二任妻子,生了个儿子,取名林还。还,归还的还。妻子在产房听见这名字,当场哭了:“你打算让孩子替谁还债?”林守一没回答,只是走到窗前,看玻璃塔在月光下泛出幽蓝。
林还五岁那年,第一次问父亲:“姐姐为什么不喜欢我?”
林守一愣住:“谁说的?”
“她夜里站在我床边,头发滴水,说‘爸爸把我的名字给了你’。”
林守一当晚就搬去了塔顶的小房间。妻子没挽留,只是递给他一把伞:“雨太大,别让她淋太久。
此刻,塔顶的风铃仍在转。林守一用领带缠住流血的手指,打开手机照明,照向那截电线。它约莫十厘米长,外皮焦黑,铜芯处泛着暗绿,像一截死去的血管。他伸手想出,指尖却触到一丝微温——不是雨水的凉,是体温的暖。
电线突然自己动了。它像一条苏醒的蛇,从瓶口钻出,沿着林守一的手腕缠绕,末端分叉成五股,分别贴上他的五根手指。电流没有来,来的是声音。
“爸。”
是林澜的声音,从电线里传出,带着电流的沙沙,“你为什么不救我?”
林守一的膝盖砸在玻璃地板上。他想起1998年那个下午,他在塔基接电话,合作方催他签一份追加合同。林澜站在脚手架下喊他,他抬手示意“等等”。等他签完字,脚手架塌了,尘土扬起时,女儿不见了。警方后来推测,她是被突然断裂的钢筋拖进了未灌水泥的电梯井,但井里干干净净,连根头发都没找到。
“我……”林守一张嘴,电线突然收紧,勒进他的皮肉。血顺着铜芯倒流,把焦黑的外皮染成暗红。风铃剧烈摇晃,七只瓶子互相碰撞,发出一连串“澜澜澜”的颤音。
“你建了这座塔,”林澜的声音继续说,“却把我封在最底层。”
林守一猛地抬头。塔顶的玻璃地板是透明的,此刻正下方,西百米深的塔底,亮起一点红光。红光向上蔓延,像一根逆向生长的藤蔓,每经过一层,那一层的灯就熄灭。黑暗追逐着红光,迅速逼近塔顶。
红光里,他看见林澜。她穿着1998年的蓝白校服,站在电梯井口,脚踝以下没入混凝土,像一株被浇筑的幼苗。她抬头,右眼下的泪痣在红光里像一粒炭火。
“爸,”她说,“你下来陪我,还是让我上去陪你?”
凌晨西点二十分,林还的车停在塔下。他今年二十七,继承了父亲的高颧骨和母亲的薄嘴唇,笑起来左边酒窝比右边深。三天前,他收到一封匿名快递:一张玻璃塔的设计图,背面用红笔圈出塔基电梯井的位置,旁边写了一行字——“她还在下面等你。”
林还本来不信。父亲从不允许他靠近塔基,说那里“阴气重”。但今晚,他梦见姐姐。林澜站在一片漆黑的水里,水面上浮着七只啤酒瓶,瓶口系着麻绳。她抓住其中一只,瓶身突然裂开,血从裂缝里涌出来,把整片水染成红色。
“小还,”梦里林澜说,“替我拔掉那根电线。”
此刻,林还站在塔外,雨水顺着他的冲锋衣流进靴筒。他仰头,看见塔顶的风铃在雨中疯狂旋转,像一串失控的陀螺。父亲的车停在地下车库,但塔顶的小房间亮着灯——父亲从不在那里过夜。
林还刷卡进电梯,按下“B3”。电梯门合拢时,他注意到金属壁映出自己的影子,右眼下方多了一颗泪痣。他伸手去擦,泪痣却像长在皮肤上,擦不掉。
B3是设备层,常年锁着。林还用备用钥匙拧开门,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应急灯昏黄,照出墙上用粉笔写的字:
“1998.6.7 林澜到此一游”
字迹稚拙,最后一笔拖得很长,像被什么突然打断。林还的指尖刚触到粉笔灰,灯灭了。黑暗里,他听见混凝土深处传来“咚咚”声,节奏和塔顶的风铃完全一致。
他打开手机手电,光束扫过地面,发现一条裂缝。裂缝边缘有暗红色痕迹,像干涸的血。他蹲下去,裂缝里突然伸出一只手——苍白,指尖有茧,是常年握笔留下的。手抓住他的手腕,力气大得惊人,把他整个人拖向裂缝。
“哥。”
是林澜的声音,从裂缝里传出,带着回声,“你终于来了。”
林还跌进裂缝的瞬间,塔顶的林守一也同时坠落。电线松开了他,像完成任务的藤蔓缩回风铃。黑暗从塔底涌上来,吞噬了他的视野。下落过程中,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重叠:
“林先生,追加合同必须今天签……”
“爸,我准考证忘带了……”
“林守一,你女儿可能……”
“爸爸,为什么我的名字给了别人……”
最后一声是林澜的叹息,轻得像一片羽毛。林守一重重摔在电梯井底部,却没有痛感。他睁开眼,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红色水域上,水面下浮着七只啤酒瓶,瓶口系着麻绳。林澜站在对面,校服裤管滴着水。
“这是哪里?”他问。
“你的记忆。”林澜说,“也是我的坟墓。”
水面突然上升,淹到林守一的胸口。他低头,看见自己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合同——1998年那份追加合同,纸张己经泛黄。他伸手想撕碎,合同却自己燃烧起来,火苗是蓝色的,像酒精灯。
“烧了它,”林澜说,“我就自由了。”
林守一却犹豫了。火苗舔上他的手指,他却想起塔顶的灯、股东的会议、林还的出生证明……这些碎片像玻璃碴,扎进他的血管。
“爸,”林澜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,“你建塔是为了赎罪,还是为了囚禁我?”
水面漫过林守一的口鼻。他最后看见的是林澜的脸——她在哭,泪痣像一滴凝固的血。
凌晨五点,雨停了。临川市的天边泛起蟹壳青。玻璃塔的外壁开始自动清洁,机械臂像一排沉默的昆虫,缓慢爬过每一寸玻璃。塔顶的风铃突然安静下来,七只瓶子在同一时刻炸裂,碎片被风吹散,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。
林还站在B3层的裂缝边缘,手腕上留着一圈淤青。裂缝己经闭合,地面平整如新,只剩那行粉笔字被雨水晕开,变成一团模糊的白。他抬头,看见电梯指示灯从“1”跳到“88”,那是塔顶的小房间。
电梯门开时,林守一躺在地板上,风衣摊开成一只灰蓝色的风筝。他的右手紧攥着一截焦黑的电线,指缝间渗出暗红。林还跪下去,发现父亲嘴角带着笑,像终于完成了某个漫长的约定。
林还伸手去阖父亲的眼,指尖碰到一滴温热的泪。泪落在玻璃地板上,映出林澜的脸——这次她没说话,只是轻轻眨了眨眼,泪痣随之消失。
风铃的残骸里,有一张被雨水泡皱的照片:1998年,林澜站在脚手架下,举着准考证,背后是尚未封顶的玻璃塔。照片背面,林守一的字迹被水晕开,只剩一句:
“对不起,爸爸迟到了。”
一年后,玻璃塔更名为“澜塔”,由林还接管。他把塔顶的风铃换成了真正的水晶铃,声音清脆,却再没响过“澜澜澜”的颤音。塔基电梯井被填平,上面建了座小花园,种满白色风信子。花园中央有块铜牌,刻着:
“献给所有迟到的父亲,和等不到他们的女儿。”
每年6月7日,林还都会在花园放一瓶临川特酿,瓶口系麻绳。风一吹,绳子轻轻碰瓶身,像有人在远处说:
“哥,我原谅你了。”
【尾声】
2035年,临川市博物馆举办“玻璃塔二十年”特展。展厅中央,复原了塔顶的风铃——七只空啤酒瓶,标签写着“临川特酿”。解说牌上有一行小字:
“风铃响时,请闭眼。你会听见最想见的人,对你说最后一句话。”
闭馆前,一个穿蓝白校服的女孩站在风铃下。她右眼下方有颗泪痣,伸手拨动其中一只瓶子。瓶子发出“叮”的一声,像一滴水落入深井。
女孩笑了,对身边的空气说:“爸,我准考证没忘,这次真的带好了。”
风铃在她头顶轻轻摇晃,像二十二年前那个未完成的拥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