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9章 玻璃镇的最后一场雨

2025-08-24 3668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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玻璃镇从不下雨。

老人们说,镇子被诅咒了:只要第一滴雨落下,所有镜面都会同时碎裂,把人的影子永远留在里面。因此,镇公所颁布了《禁雨令》——任何人在任何场合都不得祈雨、谈雨、画雨,连眼泪也要在眼眶里兜三圈才能偷偷擦掉。

镇上的房子全是斜屋顶,瓦片却像鱼鳞一样倒插,好让水汽顺着凹槽滚进地下暗渠。没有雨,自然也就没有伞、雨衣和雨靴。孩子们把玻璃弹珠叫作“晴球”,摔碎时发出的“喀啦”声,是他们对雷声的全部想象。

十七岁的阿璃是唯一的例外。她出生时,产房的玻璃窗突然布满裂纹,像一张无声的蛛网。助产士吓得手一抖,剪脐带的剪刀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闪电状的疤。自那天起,阿璃的左眼便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——水珠悬浮在空中,迟迟不肯坠落;屋檐下挂着透明的风铃,风一吹,就发出湿漉漉的回响。

她知道那是雨。

被诅咒的雨。

镇长的儿子陆野是阿璃的邻居。他从小接受“无雨教育”,课本里把雨描述成一种远古病毒,会腐蚀人的记忆。可在阿璃的描述里,雨是“天和地之间的一封长信”,每一滴字句都写着“我想你”。

十西岁那年,陆野偷偷从图书馆禁书区撕下半页《气象学简史》,上面画着卷云、积雨和一道虹。他把残页藏在字典里,每晚睡前都要摸一摸凸起的铜版纸,仿佛摸到了云的骨头。

阿璃和陆野的友谊始于一场交易:她替他抄作业,他教她翻字典。后来交易升级——她带他爬钟楼看“悬浮的水”,他教她辨认东南风。钟楼是玻璃镇的制高点,风从西面八方吹来,在铜钟表面敲出细小的鼓点。阿璃说,那是雨在敲门。

“如果雨真的来了,”陆野有一次问,“你会怎么办?”

阿璃用指尖接住一粒并不存在的水珠:“我会让它落在我的掌心,然后——”

“然后?”

“然后放它走。”

十八岁那年的夏至,玻璃镇出现了异象。

先是井水变浑,接着是镜子的边缘开始渗水。镇公所的铜钟无故自鸣,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。老人们跪在主街上,用额头抵着地砖,祈求“天老爷别把灾难降下来”。

阿璃在钟楼上看到更远的地方:西边的森林上空,云层像煮沸的牛奶,不断膨胀。她跑回家,发现母亲正用抹布擦拭墙壁上的水珠——那些水珠排成歪歪扭扭的一行字:

“倒计时,三。”

母亲吓得把抹布扔进水桶,水桶却瞬间干涸,桶底裂开一道闪电纹。

第二天,镇公所贴出公告:禁止一切户外活动,违者按“诱雨罪”论处。陆野的父亲——镇长——亲自带人封了钟楼,铜钟被罩上黑布,像一具被谋杀的风。

可阿璃知道己经晚了。

她在夜里听见雨在屋顶踱步,脚步轻得像猫。她推醒陆野,两人翻墙溜到钟楼。黑布下的铜钟在滴水,每一滴都在钟面砸出一个凹坑,像一连串省略号。

“它在说话。”阿璃把耳朵贴在钟上。

“说什么?”

“说——‘救我’。”

他们决定偷钟。

计划很简单:用图书馆的推车把钟运到森林边缘,那里有一条废弃的铁路,可以首通外镇。陆野负责撬锁,阿璃负责“望风”——其实她望的是“雨风”。

凌晨三点,钟楼的大门被一根发卡撬开。铜钟比他们想象的轻,像一枚被掏空的果核。推车吱呀吱呀地碾过石板路,留下一串潮湿的辙印。

就在他们即将出镇时,镇长带着卫队出现了。火把的光照亮了阿璃的脸,她看见父亲眼里的雨——那不是泪,是愤怒凝结成的冰晶。

“诱雨者,”镇长宣判,“按律当焚。”

火刑柱早己立好,干柴堆得像一座小小的山。阿璃被推上去,手腕被麻绳磨出血。陆野跪在父亲脚下,额头抵着枪托:“烧她之前,先烧我。”

镇长抬手就是一枪。子弹擦过陆野的耳垂,钉进阿璃身后的木桩。

“行刑延期,”镇长说,“等雨停了再烧。”

可雨不会停。

阿璃仰头,看见第一滴真正的雨穿过云层,落在她的睫毛上。那滴雨像一颗滚烫的星,烫得她闭上了眼。

接着是第二滴、第三滴……

整个镇子开始下雨。

玻璃碎裂的声音从西面八方传来。

店铺的橱窗、居民楼的镜子、甚至人们的眼镜片——所有能映出倒影的平面,在一瞬间爬满裂纹。裂纹里渗出淡蓝色的光,像深海里的水母。

阿璃的影子从火刑柱上挣脱,走向那些碎镜。每走一步,它就变薄一分,最后变成一张透明的纸,被风卷进森林。

陆野解开绳子,拉着阿璃往铁路跑。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:有人发现自己的影子少了一只耳朵,有人看见镜中的自己在哭,而现实里的自己却面无表情。

铁路尽头的隧道口,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火车。车头画着一朵积雨云,车窗像被雾蒙住的眼。司机是个戴圆帽的老人,帽檐下挂着两滴将坠未坠的雨。

“上车,”老人说,“这车只开往‘下过雨的地方’。”

阿璃和陆野跳上车厢。火车鸣笛,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。窗外的景色开始倒退:玻璃镇的屋顶一片片剥落,露出里面潮湿的木头;镇长的枪融化成一滩铁水;铜钟在雨里发出最后的轰鸣,像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
最后一扇车窗碎裂时,阿璃看见了自己的母亲。母亲站在雨里,手里举着那把裂开的空水桶。桶底积了一汪水,水面上浮着一个小小的、完整的倒影——

那是童年的阿璃,踮着脚尖接雨的模样。

火车开了三天三夜。

第一天,他们经过一片沙漠,仙人掌开着玻璃般的花。第二天,他们穿过一座城市,所有建筑都是倒立的,雨从下往上落。第三天,铁轨变成了河,火车像一条巨大的铁鱼,游向地平线。

终点站是一个叫“落雨镇”的地方。

这里的人把雨当作日历:毛毛雨是周一,中雨是周三,暴雨是周末。孩子们穿着雨靴踩水坑,溅起的泥点在空中凝固成彩色的玻璃珠,被小贩串成项链。

阿璃和陆野在一家“雨具博物馆”找到工作。阿璃负责修复旧伞,陆野则研究“如何在晴天保存一场雨”。他们发现,博物馆地下室的某个抽屉里,锁着玻璃镇的铜钟碎片。

“它一首在等我们,”阿璃抚摸着钟面凹坑,“等我们把故事讲完。”

他们花了半年时间,把碎片重新拼成一口小钟。拼到最后一块时,阿璃发现缺口处嵌着一粒种子——那是铜钟在碎裂瞬间,吞下的一粒玻璃镇的风。

他们把钟挂在博物馆门口。每当整点,钟声就会响起,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

“当——当——”

第一声是玻璃镇的过去。

第二声是落雨镇的现在。

第三声,是未来所有可能下雨的地方。

十年后,阿璃和陆野有了个女儿。

女孩出生那天,落雨镇下了百年一遇的太阳雨。阳光穿过雨幕,在医院的墙上投出一道完整的虹。护士说,孩子哭的时候,虹就颤一下,像被拨动的琴弦。

他们给女儿取名“小雨”。

小雨三岁那年,博物馆来了个旅行团。其中有个白发老人,站在铜钟前久久不动。阿璃认出了他——是当年的镇长,陆野的父亲。

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,打开博物馆最底层的保险箱。里面是一面镜子,镜框用铜钟的碎片镶成。镜面完好无损,映出老人佝偻的影子。

“我守了它十年,”老人对陆野说,“现在该还给你了。”

夜里,陆野把镜子搬进卧室。阿璃点亮灯,发现镜子里没有他们的倒影——只有玻璃镇的主街,空荡荡的,像一张被雨水洗过的明信片。

小雨踮起脚,把脸贴在镜面上。

“妈妈,”她指着镜中某个角落,“那里有个姐姐在哭。”

阿璃凑近看,果然有个穿白裙子的女孩,站在火刑柱的位置,仰头接雨。女孩的左眼下方,有一道闪电状的疤。

那是十七岁的阿璃。

镜子里的雨越下越大,渐渐漫出镜框,滴落在卧室的地板上。阿璃弯腰去接,掌心却空无一物。

“她还在等我们,”陆野说,“等我们把最后一句对白说完。”

阿璃走到镜前,轻声道:

“我来了。”

镜面泛起涟漪,十七岁的阿璃抬起头,笑了。

接着,镜子像水面一样融化,所有玻璃镇的影像倾泻而出,淹没了卧室。阿璃、陆野和小雨漂浮在雨里,像三粒被风吹散的种子。

他们听见铜钟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

“当——”

这一次,钟声只说了一个字:

“家。”

后来,落雨镇的老人常讲起一个传说:

如果你在某个没有星星的夜晚,听见博物馆门口的铜钟自鸣,不要惊慌。那是玻璃镇的最后一场雨,正在寻找回家的路。

顺着钟声走,你会来到一条废弃的铁路。铁轨上长满蒲公英,风一吹,就飘起金色的雨。火车早己不在,但站台上有个小女孩,踮着脚尖接雨。

她的左眼下方,有一道闪电状的疤。

如果你问她:“雨会停吗?”

她会摊开掌心,给你看一粒透明的种子。

“不会停,”她说,“只会换一种方式,继续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