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榴巷的尽头有一棵老石榴树,树龄比巷子里所有人的年龄加起来还大。每年七月,火红的榴花烧上瓦檐,像给灰扑扑的旧巷点了盏灯。树下的裁缝铺子却关着门,铜锁生了绿锈,风一吹,锁头撞在木板上,“咣当”一声,像谁在叹气。
顾明夷蹲在门口,把最后一口烧饼塞进嘴里。饼渣沾在他下巴上,像粒褐色的痣。他盯着门楣上“许记裁缝”西个斑驳的漆字,忽然想起十年前离开苏州那天,许春衫站在树下挥手,袖口绣的石榴花被风吹得一颤一颤,像真的要从布料里跳出来。
“先生,要裁衣裳吗?”
脆生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。顾明夷回头,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,怀里抱着一匹石榴红的软缎,缎面上用金线勾着缠枝纹,阳光一照,晃得人眼睛发酸。
姑娘约莫十七八岁,耳垂上有颗朱砂痣,和许春衫一模一样的位置。顾明夷的喉咙突然发紧,半块烧饼卡在气管里,咳得眼眶通红。
“我……找许师傅。”他好不容易顺过气,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姑娘的睫毛抖了抖,软缎滑出一截,落在地上,像一滩凝固的血。“阿爹三年前就走了。”她弯腰捡布,后颈露出一截细白的皮肤,“现在是我做衣裳。”
许小满把顾明夷让进铺子里。屋子比外头看着大,三面墙的架子上摞着布匹,樟脑味混着陈年的潮气。最里间有架老缝纫机,机头上刻着“飞人”两个字,漆掉得差不多了,踏板却擦得锃亮。
“你要做什么款式?”小满铺开软缎,指甲在布面上刮出沙沙声,“阿爹的客人里,没有穿西装的。”
顾明夷扯了扯自己的领带,那还是临上火车前,上海百货公司的英国经理硬塞给他的。“做件长衫,”他松开领口,“像许师傅以前给我做的那种。”
小满咬断线头,针尖在发间蹭了蹭。“阿爹的账本里记着你,”她突然说,“顾明夷,量了三次身,最后一件衣裳没做完。”
缝纫机“哒哒”响起来。顾明夷盯着小满的手,那双手和许春衫像极了,指节处有常年顶针磨出的茧,但动作更快,更利落。十年前那个雨天,许春衫也是这样踩着缝纫机,给他改一件被墨水弄脏的校服。窗外榴花被雨打得七零八落,她忽然说:“明夷,我要嫁人了。”
针脚猛地一歪,小满“嘶”了一声,指尖沁出血珠。顾明夷下意识抓住她的手,血沾在他袖口,晕开一小片,像那年校服上的墨渍。
“对不住。”他松开手,从西装内袋掏出个珐琅小盒,“上回在英国买的,说是止血快。”
小满没接,反而用嘴吮了伤指,眼睛却盯着那盒子——盒盖上画着两朵石榴花,花蕊是鎏金的。“我阿娘也有个一样的,”她轻声说,“后来被当掉了。”
夜里顾明夷住在巷口的客栈。木格窗对着石榴树,月光透过枝叶,在枕席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他睡不着,摸出怀表看时间,却发现表盖内侧刻着“春衫”二字——那是许春衫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礼,后来他去英国,她追到码头,把表塞进他手里说:“就当是嫁妆。”
第二天小满要给他量体。裁缝铺后头有间小天井,石榴树的一根枝桠探进来,结着三个青果。小满拿着软尺,忽然踮脚去够果子,衫子下摆滑上去,露出一截腰肢,白得像新剥的菱角。
“别动。”顾明夷鬼使神差地开口,声音比想象中哑。小满僵在原地,软软的一头还咬在嘴里。他走过去,伸手够到最高的那个果子,指尖擦过她发梢,有淡淡的桂花头油味。
果子摘下来了,他却没松手。小满的呼吸喷在他腕子上,热烘烘的。远处传来卖茉莉花的声音,拖着长腔:“——白兰花——”
软尺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小满蹲下去捡,后颈的碎发沾了汗,贴在皮肤上。顾明夷看见她耳后的朱砂痣,忽然想起许春衫临终前写给他的信:“……小满不是我的孩子,她娘生她时难产,我看着她耳垂上的痣,想着若你还在,会不会以为是你的女儿……”
长衫做好那天,苏州下了入梅后的第一场暴雨。小满撑了把油纸伞来客栈,怀里抱着蓝布包袱。顾明夷正在写信,墨水被窗缝里溅进来的雨打糊了,信纸上晕开一片蓝雾。
“试试。”小满解开包袱,抖开那件月白色长衫。领口暗纹绣着折枝石榴,里衬却是鲜红的,像把火藏在冰下面。
顾明夷脱西装时,纽扣崩掉了一颗,在地板上滚出很远。小满弯腰去捡,额头差点撞上他的皮带扣。雨声忽然变得很响,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鼓。
长衫很合身,袖口比寻常宽两分,抬手时能露出手腕上的表。小满帮他理领子,指尖碰到他的喉结,两人都颤了一下。
“阿爹最后那几年,总说对不住你。”小满的声音混在雨声里,轻得像片羽毛,“他说你娘来取衣裳那天,其实给过你地址的,只是……”
只是顾明夷没收到。那封信被英国房东家的猫抓烂了,混在垃圾里烧了。等他两年后回国,许春衫己经嫁了人,丈夫是巷口卖糖粥的老周,嗜酒,喝醉了就打人。小满五岁那年,老周酒后跌进河里淹死了,许春衫的右手却落下了病根,再拿不稳剪刀。
“她教我用缝纫机,”小满摸着机头上的“飞人”,“说飞得再远,线头也牵在原地。”
雨下到第三日,石榴巷淹了水。客栈老板卷了细软跑路,把顾明夷的行李箱也顺走了。小满趟着齐膝的水来找他,裤管卷到大腿根,露出膝盖上一块淡粉色的疤。
“我背你。”顾明夷蹲下身。小满没推辞,趴上来时,他闻到她头发上的雨水味,混着淡淡的樟脑香。她的胸贴在他背上,随着呼吸起伏,像两尾搁浅的鱼。
裁缝铺地势高,水只漫过门槛。小满把晾在竹竿上的布匹收进来,忽然“呀”了一声——那匹石榴红的软缎被雨水泡了,颜色愈发浓艳,像要滴出血来。
“没事,”顾明夷卷起袖子,“我有办法。”
他竟烧了一锅皂角水,把软缎重新浆洗。小满蹲在灶台前看火,火光映着她的脸,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。水烧开了,咕嘟咕嘟冒泡,像谁在笑。
软缎晾干后,颜色奇迹般地恢复了,只是金线勾的缠枝纹有些脱落。小满用银线重新补了,反而更灵动。她把它裁成一件旗袍,开衩到膝盖,盘扣做成石榴籽的形状。
“给你未来太太的?”顾明夷问。小满摇摇头,把旗袍裹在包袱里,塞进他怀里:“给你。”
水退后,巷子里死了棵石榴树。不是老那棵,是它旁边新栽的小树,被水泡烂了根。顾明夷帮着小满把树砍了,树干锯成段,堆在裁缝铺后头。小满说可以当柴烧,但一首没用,反而在木桩上刻起花来。
刻的是石榴。从花苞到裂开的果实,一串儿排过去,最后那朵刻坏了,刀一滑,划破了指腹。血滴在木茬上,很快变成褐色。
顾明夷的假期快结束了。英国来的电报堆在客栈前台,催他回去处理生意。他拿着最后那封电报去找小满,发现她正在拆缝纫机——那台老“飞人”的踏板断了,齿轮也生了锈。
“我修不好它,”小满手上全是机油,脸却干干净净,“就像……”就像有些东西断了就是断了。她没说出口,但顾明夷听懂了。
那天夜里,顾明夷在石榴树下挖了个坑,把怀表埋进去。表盖里的“春衫”二字己经被他磨花了,像一段不肯愈合的伤疤。埋好后,他抬头看见小满站在窗口,手里捧着盏煤油灯,灯光在她脸上晃,像隔了一层水。
第二天清晨,顾明夷走了。小满没去送,只是把连夜改好的西装放在客栈前台——他原来的那套被水泡坏了,她用剩下的软缎给他做了件马甲,衬里缝了朵小小的石榴花。
顾明夷再回来,是十年后的事了。
他几乎认不出石榴巷。青石板路变成了柏油,老石榴树还在,但周围起了高楼,树被铁栅栏围起来,挂着“古树名木”的牌子。许记裁缝铺原址成了家咖啡馆,门口小黑板写着“今日特调:石榴冷萃”。
他走进去,吧台后头挂着件旗袍,石榴红底,银线勾纹,开衩处别着枚鎏金石榴籽盘扣。一个穿墨绿连衣裙的女人背对着他,正在磨咖啡豆。听见风铃响,她转过头,耳垂上有颗朱砂痣。
“一杯黑咖啡,”顾明夷说,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什么,“不加糖。”
小满笑了。眼角有细纹,但那颗痣还是原来的颜色。她从柜台下拿出个珐琅小盒,打开,里面是早己停走的怀表,表盖内侧的“春衫”二字被重新描了金。
“那年你走后,我在树下捡到的。”她往咖啡里滴了一滴石榴糖浆,液体在杯底绽开,像朵小小的花,“现在它走得可准了。”
顾明夷没说话。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是《苏州河边》,老上海的歌声飘在空气里,像一层褪色的纱。小满把咖啡推给他,杯垫是张老照片——年轻的许春衫站在石榴树下,身边是穿校服的顾明夷,两人中间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,耳垂上点着胭脂,像颗小小的朱砂痣。
“我后来去过英国,”小满突然说,“那年他们说你病了,我卖了缝纫机买船票,到的时候你己经出院了,只留下这个。”她指了指旗袍,“我在你公寓楼下站了一夜,看见你和一个洋女人从出租车里下来,她穿的那件风衣,是我阿爹最后没做完的那件。”
顾明夷的咖啡洒了。褐色的液体在照片边缘晕开,正好盖住了他当年的脸。小满用抹布擦桌子,动作很轻,像在擦一件易碎的瓷器。
“其实那天我追去码头了,”她继续说,“看见你和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在甲板上说话,她头上簪的正是我阿娘丢的那枚石榴花发簪。”
风铃又响了。一群游客涌进来,吵着要招牌石榴冷萃。小满转身去招呼他们,墨绿的裙摆扫过顾明夷的膝盖,像一尾游走的鱼。等他回过神,吧台后的旗袍不见了,只剩个空衣架,在空调风里悠悠打转。
顾明夷在苏州留了下来。他租了咖啡馆楼上的小房间,每天清晨推开窗,能看见石榴树顶端的花。小满说那树今年结果少,但籽粒特别甜。她给他做了件新的长衫,这次用的是淡青色的杭纺,里衬照旧是石榴红,只是领口没再绣花。
“老了,眼睛不好。”小满穿针时,线头总对不上针鼻。顾明夷接过来,一次就穿好了。他的手指还是那么稳,只是指节变粗了,有淡淡的老年斑。
他们偶尔一起去看评弹。演员唱到“石榴裙下拜红妆”时,小满忽然抓住他的手。她的掌心有茧,是常年拿剪刀留下的。黑暗中,顾明夷摸到她无名指上的戒指——简单的银圈,内侧刻着个小小的“明”字。
“那年我去英国,”散场后小满说,“其实想过敲门,但看见你阳台上的天竺葵,长得那么好,就想……你大概不需要旧人了。”
顾明夷没告诉她,那些天竺葵是房东太太种的。他也没告诉她,自己至今保留着那件泡坏的校服,墨渍下面,有许春衫用红线补的石榴花,只是洗得次数太多,己经看不出形状了。
秋天来时,石榴树结果了。小满把最大的一颗摘下来,放在裁缝铺改成的咖啡馆柜台上。果实裂了口,露出晶莹的籽,像无数颗小小的朱砂痣。顾明夷用镊子夹了一颗放进嘴里,酸中带甜,末了有一丝涩,像极了那年码头上的雨。
“明年开花时,”小满把剩下的石榴籽收进珐琅盒,“我们酿酒吧。”
顾明夷点头。他想起很多年前,许春衫也说过同样的话。那时他们蹲在树下数花苞,她说要酿石榴酒,等他从英国回来喝。后来酒没酿成,花谢了一地,像打翻的胭脂。
如今他们终于有时间等一朵花开,等一枚果熟,等一段被雨水泡皱的旧时光,慢慢在苏州的秋风里晾干。
冬至那天,小满在咖啡馆门口挂了块新牌子:暂停营业三日。顾明夷帮她把缝纫机搬出来——不是那台老“飞人”,而是全新的电动款,机头上贴着张便签:给阿满,生日快乐。
“你什么时候买的?”小满用指尖描着便签上的字,墨迹有点晕,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。
“去年在观前街看见,”顾明夷从背后环住她,“老板说是德国进口的,我想到你总嫌踏板吵。”
小满没说话,只是拉开抽屉,拿出个布包。层层揭开后,是件婴儿的小衣裳,月白色软绸,领口绣着石榴花,针脚细密得看不出线头。
“我试过,”她声音很轻,“但……没留住。”
顾明夷的下巴抵在她发顶。窗外开始飘雪,石榴树枝丫上积了薄薄一层白,像一夜之间开满了白花。缝纫机的针头在灯下闪着光,小满踩下踏板,机轮转动,发出轻微的嗡鸣。
“明年吧,”她忽然说,“明年榴花开时,我们重新来过。”
顾明夷握住她的手,掌心相贴,两枚银戒指碰在一起,发出极轻的“叮”。雪落无声,缝纫机的节奏渐渐变得平稳,像一颗终于找回节拍的心。
后来,很多年后,石榴巷的孩子们都知道,咖啡馆的许奶奶会做一种特别的糖:把石榴籽熬成酱,裹进糯米团子里,咬一口,甜里带酸,末了有淡淡的酒香。许奶奶说,这叫“明夷糖”,是她丈夫教的。
孩子们没见过许爷爷,但常在五月看见许奶奶搬个竹椅坐在树下,穿件月白衫子,领口隐约透出石榴红。风过时,树上花落如雨,她抬手去接,掌心里就停了一朵小小的火焰。
那时她总会想起某个清晨,顾明夷把第一朵榴花别在她耳后,说:“春衫,你看,花比那年开得还要好。”而她笑着纠正:“是小满啦。”但指尖摸到耳垂,触到的却是自己滚烫的泪。
原来岁月从来不是洪水猛兽,它只是把尖锐的往事,磨成了温柔的形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