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果落地的声音很轻,轻得像一声叹息。
林叙在凌晨西点听见那声音,从老屋后山的松林里传来。那声音穿过二十年未变的窗棂,落在他耳中,像一根极细的针,挑破了包裹记忆的膜。
他翻身下床,赤脚踩在木地板上,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。父母去世后,老屋空置多年,此刻却亮着一盏昏黄的灯——他昨夜回来时,明明只开了走廊灯。
灯光来自厨房。老式拉线开关垂在空中,像条被吊死的蛇。灯下站着个女人,背对他,正用搪瓷缸接水。缸底有蓝边牡丹花,缺了口,是母亲生前最爱。
林叙的喉咙滚了滚。女人转身,水珠溅在案板上,像一串省略号。
“醒了?”她说。
林叙后退半步,后腰抵住门框。女人穿着母亲当年的碎花罩衫,发梢却滴着水,像刚从雨里捞出来的。
“你是谁?”
女人不答,从碗橱里取出两只鸡蛋,磕在锅沿上。蛋清裹着蛋黄滑进滚水,像两颗被流放的小行星。
“你小时候发烧,”她盯着锅里,“你爸在林场值班,我就是这样给你煮荷包蛋。”
林叙的指甲掐进掌心。母亲去世那年,他十二岁。此刻他三十六岁,鬓角竟有了白发。
女人把荷包蛋盛进搪瓷碗,推到他面前。碗底磕出清脆一声。
“吃吧,吃完去松林。”她说,“有人在等你。”
“谁?”
“你忘了的,松林都替你记着。”
松林比记忆中更密。晨雾浮在松针间,像没散尽的硝烟。林叙踩着腐叶,鞋底发出咕唧声。
二十年前,父亲在林场当伐木工。那天父亲本应休假,却替同事顶班。油锯失控,锯齿咬住他的大腿,血浸透落叶。等林叙和母亲赶到,父亲己经凉了。
葬礼后,母亲每晚抱着父亲的棉袄坐在松林边。第七夜,林叙偷偷跟去,看见母亲把棉袄埋在一棵松树下。第二天清晨,母亲吊死在同一棵树上。
此刻,那棵树就在他面前。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“林”字,是他十二岁时刻的。树下的土比周围略高,像微微隆起的腹部。
松果落地的声音又来了。
“咔嗒”。
这次离他很近。林叙低头,看见一只灰松鼠正用前爪推松果。松果滚到他脚边,裂开一条缝,露出里面蜷缩的松仁——像婴儿的手指。
松鼠抬头看他,黑眼睛映着晨光。它转身跑向松林深处,三步一回头。
林叙跟上去。雾越来越浓,松树变成模糊的剪影。松鼠停在一座土坯房前,门虚掩着。
这是林场废弃的瞭望哨。父亲曾带他来过,说从这里能看见整片森林的呼吸。
门吱呀一声开了。
屋里摆着一张木床,床上躺着个男人,盖着褪色的蓝格子被。男人右腿的位置瘪下去一块,像被什么咬空了。
林叙的膝盖开始发抖。
男人睁开眼,瞳孔是淡褐色的——和父亲一样。
“长大了。”男人说,声音像松针落在铁皮屋顶上。
林叙的喉咙里迸出一声呜咽。他扑到床边,脸埋进那团蓝格子被。被面粗糙,带着松脂和烟草的味道,是父亲的味道。
“哭什么,”男人用左手揉他的后脑勺,“你老婆不是快生了吗?要当爹的人了。”
林叙猛地抬头。妻子怀孕的事,他连同事都没告诉。
男人咧嘴笑,露出缺了角的犬齿:“松林什么都知道。”
林叙的视线落在床尾的轮椅上。轮椅扶手缠着红布条,像干涸的血迹。
“那年,”男人说,“我锯树时听见松果落地的声音。回头看见你妈站在树下,冲我挥手。我想过去,油锯就咬住了我。”
林叙的指节泛白。男人继续说:“后来你埋了我的棉袄,你妈埋了她的围巾。松林把我们的东西吃了,就长出新的我们。”
“你是……”
“我是松林挑剩下的。”男人望向窗外,雾散了,露出远处连绵的树冠,“你妈比我聪明,她把自己吊在树上,让风带走她的魂。我舍不得,就留在这儿,等你。”
林叙的太阳穴突突跳:“等我做什么?”
男人掀开被子。他的右腿只剩半截,断面缠着纱布,渗出黄色液体。
“替我看看孩子。”他说,“我在这儿守了二十年,守到你老婆怀孕。松林说,该有个新生命替我去活。”
林叙的视线模糊了。他想起妻子隆起的腹部,想起昨晚B超里那个模糊的小拳头。
男人把一块松脂塞到他手里:“把这个埋在你老婆窗下。松林会保佑他。”
松脂温热,像块跳动的心脏。
林叙回到老屋时,天己大亮。厨房的女人不见了,搪瓷碗底留着两颗完整的蛋黄,像两只金色的眼睛。
他开车回城,副驾驶放着那块松脂。
妻子在阳台上浇花,肚子己经很明显。她看见松脂,笑了:“哪儿捡的琥珀?”
林叙没解释。夜里等妻子睡着,他悄悄把松脂埋在窗下的月季丛里。泥土盖上去的瞬间,他听见“咔嗒”一声。
松果落地的声音。
孩子出生在冬至。那天特别冷,医院的暖气坏了。妻子疼了十六个小时,最后一声啼哭像冰裂的声响。
护士把孩子抱过来,襁褓里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。林叙伸手碰了碰孩子的耳垂——软得像没长骨头。
“恭喜,男孩。”护士说。
孩子突然睁开眼,淡褐色的瞳孔。
林叙的呼吸停滞了。
孩子咧嘴,露出还没长牙的粉红牙床,却缺了左下角一块——像被什么提前咬掉了。
妻子疲惫地笑:“你看,他冲你笑呢。”
林叙俯身,在孩子耳边轻声说:“外公让我替他看看你。”
孩子眨眨眼,小手抓住他的食指,力气大得惊人。
满月那天,林叙独自回老屋。松林依旧,但土坯房塌了半边,轮椅倒在废墟里,红布条被雨水泡成暗紫。
他在废墟里挖出一本笔记本,塑料皮己经脆化。翻开第一页,是父亲的笔迹:
“1978年4月3日,叙儿会爬了。今天在松林埋了他的第一颗乳牙。”
第二页:
“1985年7月12日,叙儿他妈把围巾埋在这儿,说等孩子大了,给他娶媳妇用。”
最后一页没有日期,只有一行字:
“松林收走了我们,总得还点什么。”
林叙把笔记本埋回原地。起身时,一只灰松鼠蹲在断墙上,嘴里叼着颗松果。
松果落地,滚到他脚边,裂开。
里面没有松仁,只有一张折得极小的照片。
是父母结婚时的合影。父亲穿着林场发的劳动布工装,母亲鬓边别着朵野杜鹃。两人笑得像从未经历过死亡。
照片背面有行小字:
“给没见过我们的孩子。”
林叙把照片揣进胸口。离开时,他回头望了望松林。
风过处,松针簌簌落下,像一场无声的掌声。
孩子三岁时,第一次开口说话。
那是一个午后,妻子在厨房煎鱼,林叙在客厅修玩具车。孩子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,突然指着窗外:
“爷爷!”
林叙冲过去。楼下只有个收废品的老人,推着吱呀作响的三轮车。
“不是他,”孩子皱眉,“是树里的爷爷。”
当晚,林叙把孩子哄睡后,独自站在阳台上。月季丛疯长成一堵绿墙,松脂埋下去的地方,长出一棵拇指粗的小松苗。
他想起父亲笔记本里的话:
“松林收走了我们,总得还点什么。”
月光下,松苗的针叶闪着银光,像无数细小的刀刃。
林叙伸手碰了碰,指尖被轻轻扎了一下。
不疼,反而有点痒。
孩子五岁那年,松林被划为自然保护区。伐木道改成了观光栈道,瞭望哨的废墟上建了座小木屋,卖松果冰淇淋。
林叙带孩子回老屋。推开后院门,松林依旧,但每棵树上都挂着木牌:
“编号A-1978,树龄45年。”
“编号B-1985,树龄38年。”
孩子挣脱他的手,跑向编号A-1978的树——那是父亲当年锯的树。
树皮上的“林”字己经模糊,树脚下摆着一束野杜鹃,新鲜得像是刚摘的。
孩子蹲下来,用小手扒开落叶,露出半块蓝格子布。
“爸爸,”他回头,“爷爷说谢谢。”
林叙蹲下去,和孩子并肩。
风从树梢掠过,松果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,像无数细小的掌声。
孩子突然说:“爷爷还说,明年我会多个妹妹。”
林叙愣住。妻子确实没告诉他,她上周刚验出怀孕。
孩子把蓝格子布系在树枝上,布条在风中飘起来,像一面褪色的旗。
林叙抬头望去,松林层层叠叠,绿得发黑。
那一刻,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思。
死亡不是终点,而是松林里一场漫长的等待。
松果落地时,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