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是半夜升起的。先是江面浮起一层乳白的纱,继而纱幕被风撕扯,化作黏稠的絮状物,贴着船舷往上爬。老艄公蹲在船尾,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像一盏不肯熄灭的灯笼。他望着雾,喉结滚动两下,终究没出声。
船是乌篷船,旧得发黑,桐油都遮不住木板缝里渗出的江水腥气。船头坐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人,怀里抱个包袱,包袱里露出半截青布衫角——那是她男人的衣裳。男人三月前被抓了壮丁,留下一句“等雾散了我就回”。女人便日日来江边等,等到雾起雾落,等到江水涨了又退,等到今日终于狠了心,带上他最后一件干净衣裳,要逆流而上寻他。
老艄公原不肯载她。上游三十里处有急峡,水鬼拖人,雾大时连鱼鹰都不敢飞。但女人把包袱一层层打开,里头是攒了十年的银簪子、镯子、压箱底的碎银子,还有张皱巴巴的纸——上头画着歪扭的“平安”二字,是男人唯一会写的。老艄公瞅那字,忽然想起自己失踪三十年的儿子,便闷头把银子推回去一半,哑着嗓子说:“只到青螺矶。”
雾越来越厚。灯笼的光被压缩成拳头大的一团,照不亮三尺外。船桨划破水面,发出“豁啷啷”的闷响,像谁在吞咽。女人把包袱搂得更紧,指甲掐进布里。她想起成亲那夜,男人用秤杆挑开盖头,外头也是这样的雾——合卺酒还没凉,接兵的锣就敲破了村口。
老艄公的烟袋锅忽然“咔”地一响。他抬手示意女人别出声,自己俯身贴住船板。雾里传来“咚——咚——”的动静,缓慢而沉重,像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撞船。女人脸色煞白,老艄公却松了口气:“是浮木。”可话音未落,船身猛地一歪,灯笼滚落,火苗“嗤”地灭了。
黑暗像湿布蒙头。女人听见水声变了调,不再是“豁啷啷”,而是“沙沙沙”的细响,仿佛无数指甲在挠船底。她伸手去抓老艄公,却只摸到一把冷透的烟袋锅。
“阿公?”
回答她的是一阵风,风里裹着腥味,像被剖开的鱼腹。
灯笼再亮时,女人发现自己趴在船板上,包袱散开了,男人的青布衫被江水浸成墨色。老艄公不见踪影,船却自己动了——不是顺流,而是横着漂向江心。
雾中现出一截黑影,起初她以为是礁石,首到那影子伸出一只白得发蓝的手,轻轻搭上船舷。手指泡得浮肿,指甲缝里嵌着沙粒,腕上系根红绳,绳结却松了,像随时会滑落。女人认出来,那是她给男人编的“长命缕”。
“阿……阿樟?”她声音抖得不像自己的。
黑影慢慢抬头,露出一张被水泡烂的脸。左眼珠子挂在眼眶外,像颗将坠未坠的葡萄;右眼眶空着,爬出一条筷子长的蚂蟥。他咧嘴笑,牙齿却整齐得诡异——那是她亲手缝的布衫上的贝壳纽扣。
“你说过,”水鬼的声音带着水响,“雾散了就回。”
女人往后缩,后背抵住桅杆。船底“沙沙”声更急了,无数苍白的手从水里探出,每只手腕都系着褪色的红绳。他们曾是渔夫、纤夫、洗衣妇的孩子……如今都成了雾的囚徒。
水鬼们开始唱。调子是女人熟悉的《采莲谣》,词却改了:
“雾不散,人不归,
江底泥,埋骨灰……”
歌声催得江水翻涌,船身开始渗水。女人忽然不抖了,她摸出包袱里的剪刀——那是男人给她裁衣用的,钝得只能铰线头。她把剪刀抵在自己喉间,哑声道:“让我过去,不然我死在这儿,血腥味招来鱼,你们也住不安生。”
水鬼们愣住。雾最忌血气,尤其是含恨的血。僵持间,船底忽然传来“咚咚”两声,像有人在敲棺材。水面裂开一道缝,老艄公的烟袋锅先探出来,接着是他花白的头。老头吐出一口浑水,骂道:“老子在江底漂了三十年,还没见过你们这群欺软怕硬的怂货!”
他爬上船,一把夺过女人剪刀,反手插进自己掌心。血“滋”地溅在船头,雾竟往后退了尺许。老艄公咧嘴笑,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:“丫头,记好了——雾怕活人血,更怕活人胆。”
血灯笼重新亮起时,船己过青螺矶。雾变薄了,隐约可见远处山影,像被水洗过的墨。女人跪在船头,把男人的青布衫浸入江中。布衫吸饱了水,慢慢沉下去,像一尾死去的鱼。
“不找了?”老艄公问。
女人摇头,从怀里掏出那张“平安”纸,撕成碎片扬进风里。纸片沾了雾,像一群白蝶扑向江面。
“他早回来了,”女人说,“在雾里。”
船掉头顺流而下。雾彻底散了时,天己破晓。江面浮着一层金光,远处传来鸡鸣。老艄公把烟袋锅在船帮上磕了磕,忽然道:“我年轻时也等过人。后来才明白,等的人其实一首在船上。”
女人没应声。她望着江水,看见自己的倒影——月白衫子被雾染成灰,像覆了一层旧雪。倒影里,有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,手腕系根褪色的红绳。
次年三月,江边多了座小庙,供着无名水神像。庙前总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女人,教孩子们唱改过词的《采莲谣》:
“雾会散,人会归,
江上风,带骨灰……”
老艄公的船停在庙后,船头插着杆破烟袋锅。每有雾起,女人就点一盏血红灯笼挂在船头。雾浓时,灯笼的光晕里总浮现两道人影:一个弯腰划桨,一个低头补网。
雾散时,庙门上的木匾会滴下一滴水珠,像是江底某人的眼泪。匾上题着三个字:
“归帆处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