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2章 晚风知我意

2025-08-24 4267字 1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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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京的六月,梅雨季像一场漫长的低烧。林意把画廊的卷帘门拉下一半,雨水顺着门檐滴进门槛里,汇成一条细线。她蹲下去,用抹布把那条线一点点擦净,仿佛擦掉什么不该有的心事。

“林小姐,那幅《暮色》有人出到七十万了,卖不卖?”助理小陈踩着水洼跑进来,裤脚溅满泥点。

林意抬头,看见玻璃墙外站着一个撑黑伞的男人。伞檐压得低,只能看见他握着伞柄的指节,冷白修长,像一段被雨水打磨过的瓷。她没由来地想起五年前,也是这样的梅雨季,宋执在颐和路的公寓里,用同一双手把离婚协议推到她面前。

“不卖。”她听见自己说。

小陈愣住:“可上次您不是说……”

“上次是上次。”林意把抹布拧干,水声哗啦啦,“去告诉他,这幅画死了。”

小陈走后,画廊里只剩雨声。林意走到《暮色》前,指尖拂过画布上那团模糊的橙红——那是宋执最后一次陪她去栖霞山时,她随手拍的日落。后来离婚,她烧了所有合照,唯独留下这张照片,又花半年时间把它变成油画。颜料里掺了松节油,也掺了她的血,结痂的指尖在画布上反复,像一种隐秘的殉葬。

卷帘门突然被叩响。男人站在雨幕里,伞沿抬起,露出一张比记忆里更锋利的脸。他穿深灰西装,领口别着一枚银质领针,是当年她送他的结婚周年礼物。林意后退半步,后腰抵住画架,颜料盘“咣当”一声翻了。

“好久不见。”宋执的声音混在雨里,像隔了层毛玻璃,“听说你把它当死人。”

林意弯腰捡调色刀,刀尖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:“你来收尸?”

“我来上香。”他走进来,鞋底带进来的雨水在地板上洇出深色脚印,“七十万不够,我可以加到一百万。”

林意首起身,发现宋执的伞尖正对着《暮色》的右下角——那里有一行用刮刀刻的小字,小到只有他们两人知道:Song&Lin,2018.6.18。她忽然笑了:“宋总现在这么闲?离婚五年,连前妻的垃圾都要回收。”

“不是垃圾。”宋执的视线从画移到她脸上,“是遗物。”

雨声骤然变大。林意想起签离婚协议那天,宋执把钢笔递给她,笔尖在纸上洇出一小片蓝。他说:“意意,我们到此为止。”那时她刚流产,麻药未退,在病房里哭到干呕。后来她才知道,宋执的母亲用公司股份逼他离婚,而他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时,手抖得写错了自己的名字。

“你走吧。”林意转身去擦地板,“这幅画不卖了。”

“如果我非要呢?”

她动作一顿,抹布在掌心拧出浑浊的水:“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。”

宋执再来画廊,是三天后的傍晚。小陈请假,林意独自给新展挂画,踩着梯子钉钉子。余光里,一双男士皮鞋停在《暮色》前,鞋带系得规整,像某种无声的挑衅。

“钉子歪了。”宋执说。

林意低头,看见他手里拿着自己掉在地上的锤子。他今天没打伞,头发被雨丝打湿,额前几缕垂下来,显出几分狼狈的柔软。她忽然想起大学时,他打完篮球也是这样,汗湿的刘海贴在额前,冲她笑:“意意,水。”

“不劳宋总指教。”她伸手去拿锤子,指尖碰到他的,触电般缩回。梯子晃了晃,宋执一把扶住她脚踝,掌心温度透过牛仔裤渗进来。

“小心。”他声音低下去,“你以前恐高。”

林意猛地踩实梯子,钉子“咚”一声砸进墙里:“那是以前。”

宋执没再说话,只是仰头看她。展厅的灯是冷白的,照得她锁骨处的疤痕格外清晰——那是流产手术留下的。他喉结动了动,突然伸手:“下来,我帮你。”

林意盯着他伸出的手,无名指上的婚戒没了,留下一圈淡淡的戒痕。她想起离婚那天,她把戒指扔进秦淮河里,宋执跳进水里捞了三个小时。最后戒指找到了,他却发了三天高烧。

“不用。”她跳下梯子,膝盖一软,被宋执捞进怀里。他的西装沾了雨水,带着潮湿的木质香,是她当年挑的香水,前调雪松,后调苦橙。林意挣了挣,没挣开。

“你瘦了。”宋执的下巴抵在她发顶,“画廊这么难开?”

“拜宋氏所赐。”林意冷笑,“当年你们撤资,差点把我逼到卖血。”

宋执的手臂骤然收紧。五年前,宋氏集团突然终止对“意执画廊”的投资,理由是风险评估不合格。林意后来才知道,是宋母为了逼她离婚,故意切断她的经济来源。那时她刚怀孕,孕反严重,每天吐到胆汁都出来,还要西处拉投资。最绝望的时候,她挺着肚子去银行抵押房产,却在电梯里晕过去,醒来时孩子己经没了。

“对不起。”宋执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玻璃,“我那时……”

“闭嘴。”林意推开他,从口袋里摸出烟。她以前不抽烟,离婚后学会的。第一口呛得流泪,后来就习惯了。宋执看着她熟练地吐烟圈,眼神暗了暗——他记得她以前连闻到烟味都会皱眉。

“一百万,再加宋氏明年所有艺术展的承办权。”他忽然说,“换这幅画。”

林意夹着烟的手抖了一下。承办权意味着她不用再为租金发愁,甚至能开分馆。烟灰落在地板上,像一小撮灰烬。

“条件。”她掐灭烟。

“陪我回一趟颐和路。”

颐和路的公寓还留着五年前的样子。林意站在玄关,看见鞋柜上放着她的兔子拖鞋,鞋尖微微磨损,是当年她怀孕时脚肿,硬塞进去的。宋执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男士拖鞋,放在她脚边:“你的尺码,我让人洗过。”

林意没换,赤脚踩在地板上。客厅沙发换了新的,但茶几上的马克杯还是她买的,杯底有颗小心脏,热水倒进去会变红。她伸手碰了碰,心脏没变色——杯子里是冷的。

“喝什么?”宋执问。

“冰水。”

他打开冰箱,林意看见里面整齐码着她爱吃的黄桃罐头,标签朝外,像列队的士兵。宋执拿出一罐,指尖扣住拉环,“嘶啦”一声,糖水溅到他虎口。林意下意识伸手,却在碰到他之前停住。

“画廊的承办权合同,我让法务明天送来。”宋执把罐头递给她,“但我要先带你看样东西。”

他带她走进书房。窗帘拉着,只有一盏台灯亮着,照出桌上摊开的文件——是宋氏的股份转让协议。林意扫了一眼,瞳孔骤缩:受让人那一栏,写着她的名字。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我母亲去年中风,现在由我全权接管宋氏。”宋执的声音在昏黄灯光里显得不真实,“这些是我名下40%的股份,签字就是你的。”

林意后退一步,后腰抵住书柜,书脊硌得生疼:“补偿?”

“赎罪。”宋执单膝蹲下,与她平视,“当年我签离婚协议,是因为她威胁要撤掉你父亲医院的特效药。你爸的肺癌,只有宋氏的药厂有临床名额。”

林意的指甲陷进掌心。她想起父亲去世前,拉着她的手说:“小意,别怪宋执。”那时她以为父亲是安慰她,原来……

“为什么不早说?”

“你恨我。”宋执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,“我以为你恨我,比恨她好。”

台灯突然闪了一下。林意看见宋执的左手无名指上,重新戴上了那枚素圈婚戒。戒圈内侧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,当年她亲手刻的,歪歪扭扭,像小学生作业。

“画我不要了。”她听见自己说,“股份我也不要。”

宋执的脸瞬间煞白。林意转身往外走,却在门口停住:“但我要你答应一件事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把《暮色》挂在你办公室,挂到我死。”

林意再见到宋执,是在三个月后。她的新展“灰烬与玫瑰”开幕,媒体来了很多,闪光灯下,她穿黑色丝绒长裙,锁骨处的疤痕被化妆师盖成一朵小小的玫瑰。剪彩时,人群突然安静下来——宋执穿着她见过的那件深灰西装,从红毯尽头走来,手里捧一束白蔷薇。

“宋氏集团宋总,送花篮到!”小陈高声唱礼,冲她挤眼。

林意接过花,发现花束中间藏着一把钥匙——颐和路公寓的钥匙。卡片上写着:“画在我办公室,玫瑰在你手上。——S”

那天夜里,林意回到自己的小公寓,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只纸袋。里面是一罐黄桃罐头,杯底的心脏被涂成了红色。她拧开,倒热水进去,心脏慢慢浮上来,像一颗迟到的真心。

她抱着罐头,突然哭出声。

宋执出车祸的消息传来时,林意正在给《暮色》补最后一层光油。电话那头,小陈带着哭腔:“宋总的车在长江大桥上被货车追尾,现在在第一医院……”

林意手里的光油瓶“啪”一声摔碎。她冲进雨里,拖鞋跑掉一只,赤脚踩在柏油路上,像踩在刀尖。急诊室外,宋执的助理递给她一个沾血的文件袋——股份转让协议,最后一页己经签了她的名字,落款日期是今天。

“宋总说,如果这次没死成,就当你原谅他了。”助理哽咽,“如果死了……就当是聘礼。”

手术灯灭了。医生走出来,摘下口罩:“病人暂时脱离危险,但右腿骨折,需要静养。”

林意腿一软,跪在地上。她想起离婚那天,宋执在病房外守了一夜,最后只敢在护士换药时,偷偷看一眼她苍白的脸。那时她恨他,现在才知道,他也在恨自己。

宋执醒来是三天后。窗外梅雨季终于结束,阳光照进来,把病房漂成淡金色。他第一眼看见林意趴在床边,黑发里夹着几根白,像落了一层早霜。他伸手想碰,又怕惊扰她。

林意却醒了。她首起身,眼睛红肿,第一句话是:“疼不疼?”

宋执摇头,指指心口:“这里疼。”

林意从包里拿出那份协议,当着他的面撕成碎片:“聘礼我收了,但我要换个条件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复婚。”她握住他的手,婚戒在阳光下闪了一下,“这次换我逼你。”

宋执笑了,牵动伤口,疼得倒抽气。林意俯身吻他,尝到咸涩的味道,不知是他的泪还是她的。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一幅终于补完的画。

第二年春天,颐和路的公寓重新装修。林意把《暮色》挂在卧室床头,画里的橙红被晨光染成金色。宋执拄着拐杖进来,从后面抱住她:“我妈想见你。”

林意僵了僵。当年宋母逼她离婚时,曾说:“你配不上宋执。”现在宋母中风失语,只能坐在轮椅上,用唯一能动的右手颤巍巍地写:“对不起。”

林意蹲下来,把脸贴在那只枯瘦的手上:“阿姨,我怀孕了。”

宋母的眼泪砸在她手背,滚烫。

孩子出生那天,栖霞山的枫叶刚红。林意给女儿取名宋晚晴,小名迟迟。宋执抱着女儿,像抱着一团柔软的云。他低头亲林意的额头:“意意,这次我们慢慢来。”

夜里,迟迟在摇篮里睡着。林意靠在宋执肩头,窗外是十年前的暮色,只是这次,画里的人终于走到了光里。